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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中国农村50年 07

作者: 来源:admin 关注: 时间:2018-01-12 20:00

我与中国农村50年 07

  陈锡文谈主动适应经济发展新常态促进经济平稳健康发展。 新华社记者 才扬 摄   陈锡文:1950年7月生于上海。1968年9月,赴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197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农业经济系。毕业后,先后在中国社科院、中央农村政策研究室和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工作,历任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办公室副主任、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兼办公室主任。现任全国政协常委、经济委员会副主任。

    ■本报首席记者 高渊
  北京,博学胡同一号。隔着一条窄窄的府右街,与中南海紧邻。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办公室,就在这个院子里。在二楼,67岁的陈锡文走过来与我握手,微笑着略作几句寒暄,便开始了我们历时3个半小时的长谈。
  如果从他1968年去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算起,他已经跟中国农村打了近半个世纪的交道; 如果从1978年考进中国人民大学农业经济系算起,他研究中国农村已近40年。去年6月,陈锡文卸任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兼办公室主任,但仍是全国政协经济委员会副主任,他对中国农村的关注与思考,并未停歇。
  数年前,有媒体同行曾说,陈锡文给她最大的印象是实在。我的感受则是,他不仅实在,而且深刻犀利。

  管农业的上海人

  高渊:你从上世纪80年代初开始,就直接参与中国农村问题的决策。但让很多人惊讶的是,你居然是上海人。
  陈锡文:是啊,我祖籍江苏丹阳,出生在上海,从幼儿园、小学到初中都在上海南汇县的周浦镇。解放前,我父亲从老家到上海工作,认识了我母亲,在上海成了家。
  新中国成立后,我父亲去上了无锡文化教育学院,这是一所干部速成学校。他上学的时候我出生了,所以我叫“锡文”。他毕业后响应国家号召支援老区建设,就去了泰山脚下的山东泰安中学教书,母亲也带着我去了。
  高渊:后来为何到了上海周浦?
  陈锡文:我母亲身体不太好,就带我从泰安回了她的老家杭州。到了我5岁的时候,父亲调动工作,分配到了当时还属江苏省的南汇县周浦中学教书,这样我们就在周浦安家了,后来上学一直在那儿。
  1966年我初中毕业,毕业前就乱了。那时候“文革”搞串联,坐火车不要钱。我们一路跑到海南岛。我们在海南岛待了一段时间,1967年的春节在那儿过的。回来后到学校看看,还是乱哄哄的,就回杭州了。

  北大荒初识农业

  高渊:什么时候去的北大荒?
  陈锡文:到了1968年夏天,周浦中学给我发电报,说学校开始分配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来招人,如果想去就赶紧回来。我马上就回去了,8月份报的名,9月中旬就去黑龙江了。
  我去的时候,毛主席还没有作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指示,所以我们这批人走的时候,基本上心态是差不多,既然有机会出去自食其力,那就去吧,别再让家里养着了。而且,当时把去黑龙江屯垦戍边的意义提得很高,我们都有点激情。
  高渊:具体到了黑龙江哪里?
  陈锡文:我被分到了黑河地区,是黑龙江纬度最高的地方。
  高渊:这是你第一次亲身接触农业吧?
  陈锡文:对,那个地方无霜期很短,一年只有110天左右,只能种小麦和大豆。各种农活我都干过,后来到了机关,也经常要下去一起干农活。
  高渊:建设兵团的生活苦不苦?
  陈锡文:兵团虽然也是务农,但跟农村差别很大。兵团的前身是农垦局,我们叫农业工人,在当时的国家职工序列上有一栏就叫“农业工人”。所以去了之后,至少是衣食不愁。
  高渊:从18岁到28岁,人生中最美好的十年在黑龙江度过,你怎么评价那十年?
  陈锡文:不能说那一段对我有多好或者多不好,但毕竟从个人来讲,还是一段很重要的历练。
  这段时间让我了解了农业的不易,了解了节气,了解了各种作物不同的特性,了解春播夏锄秋收,了解了农业机械等等。另外,我们农场那些老职工,基本都是从山东、河北一带来的,本质上还是农民。所以,我对农业、农村、农民有了一些实际感受。

  田埂上的广播

  高渊:19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你是从哪里听到的?
  陈锡文:那时我正在柳河五七干校上学,算是后备干部了。这所干校在“文革”中很有名,跟现在的省委党校差不多。就在报到的当晚,我和几个同学吃过晚饭,到干校边的田埂上散步。这时,干校的广播喇叭响了,说要恢复高考了。
  我们一听都很激动,马上去跟学校请假。学校说这可不行,你们是层层审批推荐来的,要想回去参加高考,必须得到原单位批准。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到县城,给我所在的一师师部发电报,要求请假回来考试。但一连等了三天,根本没有回复。我想这样等下去不行,就跟学校打了个招呼,跑回去了。找到政治部主任,我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你不同意也得回一个电报啊。他说,我就在想,这个电报我回也不好,不回也不好,但如果你意志坚定呢,肯定自己会跑回来的。
  高渊:接下来一切顺利吗?
  陈锡文:我记得很清楚,照片交了,5毛钱报名费也交了。大概过了十来天,省里突然来了个通知,规定凡是25岁以上的,必须有高中学历,才能参加高考。我那时已经27岁了,没上过高中,这下真是踏空。当时黑龙江最大的忧虑是,来这里的外地知青太多,而且多数是从大城市来的,总体受教育程度比较高。如果让这些知青都参加高考,当地人可能就没机会了。就这样被退回来了,当然很沮丧。后来听说中央批评了黑龙江的这个做法。
  高渊:好在不到半年,1978年的高考就开始了。
  陈锡文:是的,我们78届是6月份考试,9月份开学。我五门课总分是379分,还算不错。
  高渊:为何填报了中国人民大学的农业经济系?
  陈锡文:填志愿比考试难,我完全不懂,就去请教那位政治部主任,他是文革前的大学生。我就问他人民大学怎么样,他说那当然好。然后我看了半天,发现有个农业经济专业,问他这是做什么的,他说反正跟农业和经营管理有关吧。
  他最后跟我说:“你毕业以后,至少可以回来当个农业会计。”

  杜润生的三句话

  高渊:听说人民大学还没开学,你就去报到了?
  陈锡文:我是人民大学1978年复校后,第一个报到的学生。那天是9月22日,有两个军人在校门口站岗,我给他们看了录取通知书,他们一脸诧异地说:“没听说开学啊,也没有学生来报到。”但还是放我进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我在兵团接到的通知是9月中下旬开学,然后我就去了哈尔滨,因为有不少熟悉的知青已经在哈尔滨上大学了,我去找他们玩几天。所以没收到人民大学的第二份通知,那是通知我们因为校园还被部队占用,推迟一个月开学。
  高渊:你上大学时,农村问题是全社会关注的焦点吧?
  陈锡文:那时候,全国有几千万知青下乡,都在农村生活了好几年。贫困在当时是普遍的,但大家到了农村才知道农村穷成了什么样。虽然已经离开农村了,但都盼着农村尽快好起来,也愿意为农村做点事,特别是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了,通过了关于加快农业发展的决定,就更这样想。这是我们普遍的心结。
  我那时已经28岁了,离开学校12年后有机会再读书,真是起早贪黑。在比我们年长些的青年教师和研究人员的启发下,我们自发组织读书会和讨论会,还有北大、清华、北师大等学生一起参加。主题从来没有离开过农村,讨论人民公社体制、农村社会主义的内涵、农业现代化等等,也慢慢接触西方经济学和社会学。
  高渊:你们是怎么讨论的?
  陈锡文:过程非常自由,愿意来就来,来了不愿意听就走。经常今天在这个学校,明天在那个学校,最热闹的时候有一二百人。慢慢地,我们就想除了讨论,还能不能做点事,比如对农村进行一些调查研究。
  正好那个时候,中国社科院从中科院里独立出来了,在科研体制上也有一些改革,可以对外委托调研课题。我们就说能不能以一个研究组的名义,向社科院申请课题。
  还有个机缘,这个读书小组里,北大经济系的邓英淘是邓力群的儿子,我们人大经济系的杜鹰是邓力群的女婿,而邓力群当时是中国社科院副院长。邓力群知道我们这批人在做农村问题研究,给了我们一笔5000元的课题费,这在当时就很不少了。
  拿到经费后,我们就想:干脆成立一个组织吧!就在1981年初成立了“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
  我记得是1981年的2月,还在寒假中,在北京大学召开成立会议,因为当时北大经济系的党总支书记和北大的经济学泰斗陈岱孙都很支持。邓力群和杜润生都来了。杜润生代表农口的老同志欢迎青年人加入这个队伍。他说,中国是一个农业和农民大国,农民如果还贫困,那么国家就富裕不了;农业如果还停留在古代,国家就不可能现代化。听了这两句话,我觉得真是振聋发聩。
  高渊:从那时起,你就决心这辈子研究农村问题了?
  陈锡文:那天,杜老还说了一句话。他说,进入农村调查研究领域就不容易,坚持下去更难,坚持到底是难上加难。
  我当时想,我已经当了十年农民,又是读农业经济专业的人,我以后做什么呢?必须选择这个工作了。就这样一直做了30多年,去年刚刚退出一线岗位,我算做到了杜老说的坚持到底。

  下乡调研的“老大”

  高渊:这个研究组成立后,你们第一个去调研的地方是哪里?
  陈锡文:去了安徽滁县,就是现在的滁州。那是1981年暑假,由国家农委出面,一共去了四五十个人,分成很多小组,深入到当地各个地方,调研包产到户和包干到户以来的新变化。
  我和一个同学被派到小岗村蹲点,一住就是18天。跟当初在生死状上按手印的农民朝夕相处,了解到改革前穷到什么程度,改革过程中的担惊受怕以及成为农村改革一面旗帜的全过程。
  高渊:那应该是大包干后变化最大的几年。
  陈锡文:对。我们去的时候是夏天,还没有夏收,但村里粮食已经多得吃不了了。村民跟我说,以前乡里的粮库里空得都能跑出鬼来,现在家家户户屋子里都堆满了稻谷和小麦,鸡飞在上面吃也没人管。确实感受到了体制变化后,给农民带来的巨大喜悦。
  高渊:你后来还多次去过小岗村吧?
  陈锡文:去过很多次,有两次还是分别陪着前后两位总书记去的。每次去,村里那些老人老远就叫我,都上来跟我拥抱。他们都叫我“老大”,1981年在村里蹲点的时候,就这么叫的。我当时还说,你们岁数都比我大,怎么可以这么叫呢?他们说,你是中央来的啊。后来我每次回小岗村,一进村他们就说“老大回来了”,关系非常好,有什么情况和问题都愿意告诉我。
  高渊:调研报告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陈锡文:后来形成了一个比较全面的调研报告,对每个层面都作了剖析,既讲了变化,也讲了下一步可能面临的问题。报告出来已经是1981年秋冬了,邓力群和杜润生亲自看、亲自改,最后报到中央。
  当时的中央领导作了批示,认为这个报告把“双包到户”以后的情况讲明白了。于是,报告受到了各方面的关注,很多内部简报都转发了。
  高渊:这次调研的成功,对后来毕业分配有没有产生影响?
  陈锡文:因为“文革”的关系,当时国家机关已经有十多年没进年轻人了,干部年龄普遍老化。到了1982年的春天,中央书记处决定从高校选拔一批毕业生,进入中央国家机关工作,解决青黄不接的问题。
  当时比较现成的就是我们这个农村发展组,正好都要毕业了,于是决定第一批留下我们。一下子批了50个编制,专门从事农村调查研究。
  高渊:具体去了哪个机关?
  陈锡文:邓力群和杜润生专门讨论过,把我们留下来后到底搁在哪儿?后来是邓力群定的,他说不要去党政机关,因为我们都是小字辈,去那里每天无非就是擦桌子、扫地、打开水,还是干脆放到社科院,这样自由一些,可以集中精力搞调研。
  就这样,把我们50个人的编制统统给了中国社科院,进了农业经济研究所。而且,连“中国农村发展问题研究组”这个名称也一起带了过去,等于在农经所增设了一个研究室。

  难忘的“九号院”

  高渊:在中国社科院感觉怎么样?
  陈锡文:其实我们去之前,上面是跟社科院讲清楚的,这些人放在你们这儿,但工作要听中央书记处研究室和农村政策研究室的,邓力群和杜润生已经分别调到这两个研究室当主任了。我们很多调研工作,是由这两个研究室直接派任务。
  高渊:这个机制是否有点不顺?
  陈锡文:对啊,确实不太顺。到了1984年在莫干山开中青年改革研讨会前,中央就在考虑,在国家体改委下面设体制改革研究所。这个研究所成立后,对我们这个组影响很大,去了不少人。当然,还有些人继续坚守,只是人数已经大大减少。
  这样一来,再加上本来机制上就不顺,杜老就想干脆在他的农研室(它的另一块牌子是国务院农村发展研究中心)下面也成立一个研究所。
  到了1985年夏天,把我们这些还留在社科院的人,包括那50个编制,一起转到了农研室。
  我们这个所是1986年春天挂牌的,办公并不在九号院里,因为没房子了。但西黄城根南街九号是中央农研室和国务院农研中心的办公地点,杜老他们都在九号院办公,因此我们经常要去汇报工作和领受任务。
  九号院是清朝的礼王府,当时华国锋、姚依林、张劲夫等都住在九号院,纪登奎也在农研中心任研究员。第一任所长是王岐山,我当副所长。所里有周其仁、邓英淘、杜鹰等。林毅夫当时还在社科院农村所,后来杜老下决心把他调过来,也当副所长。到了1989年初,王岐山正式去了中国农村信托投资总公司,我就接任了所长,副所长除了林毅夫,还有杜鹰。
  高渊:你们这批人为什么能凑在一起这么多年?
  陈锡文:我们学的专业真的是五花八门,有学物理的、地质的、机械的,学什么的都有,反而学农业和农业经济的很少。
  但读什么专业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有共同的经历,都关注农村问题,都对“文革”有比较深刻的反思。而且大家来自各个学科,形成了多学科综合研究的方法,这比在一个学科里面讨论问题,肯定要深刻得多。

  打出“中农办”牌子

  高渊:你们是什么时候分开的?
  陈锡文:那是1990年的中央机构改革,农研室撤消了,我们被安排到了很多部门,包括农业部、体改委,以及中共中央和国务院两个政策研究室。我去了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先后担任农村研究部副部长、部长和中心副主任。
  高渊:你是什么时候到“中农办”工作的?
  陈锡文:我是1994年先借调到中财办。1992年底,小平同志把当时中央的几位领导人叫去,强调党管经济这个原则不能丢,中央财经领导小组还是要恢复。另外,经过上世纪80年代末一番变化之后,有一段时间国务院没有明确分管农业的副总理了,各地反应很大,毕竟我们是农业大国啊。
  这样到了1993年的春天,中央财经领导小组和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就同时成立了。根据惯例,财经小组的组长由总书记担任,农村小组的第一任组长是朱镕基同志,他当时是政治局常委、常务副总理,后来就一直由分管农业的副总理担任组长。这个小组是中共中央领导农业农村工作的议事协调机构,对农业农村工作领域的重大问题提出政策建议后报中央决策,并协调和督促贯彻落实。
  高渊:当时两个领导小组是不是下属同一个办公室?
  陈锡文:对的,这个办公室对外就叫“中财办”,里面有个专门对应农村领导小组的秘书组。到2003年,我调任“中财办”副主任,对应农村工作,就彻底离开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了。
  高渊:“中农办”这块牌子是什么时候打出来的?
  陈锡文:是2006年。2005年制定的“十一五”规划中,提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中央就研究,新农村建设的指导协调工作到底由谁负责?权衡再三之后,决定不增设新的部门,而是加强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和办公室。
  过去,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是由8个单位的负责人组成的,那次扩大到20个部门。“中财办”里对应农村的这一个组,增加到15个人。同时也明确提出,“中农办”这个牌子要打出来,同意设一个主任,一到两个副主任。
  对我来说,其实也没什么实际变化,我还是“中财办”副主任,只是又加了一个“中农办”主任的头衔。到了2009年,中央又任命我担任中央农村工作领导小组副组长,明确为正部长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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