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州转来的阿华,在湖南省耒阳市石准中学就读已有一年多。一年多以来,她渐渐适应了这所没有塑胶跑道、没有现代化教学楼、三面环山的乡村中学。
像阿华这样,从城区或外乡转来的学生,在石准中学730名学生中占比超过48%。不少当地政府机关的干部也想把子女送到该校就读。
上世纪80年代连一个中专生都考不上的石准中学,本世纪初生源流失到只剩300多人的学校,如今一跃而成当地一所颇有名气的学校,石准中学怎么做到的?背后又有哪些故事?石准中学的崛起给振兴乡村教育带来哪些启示?
学生回流:这所乡村校火了
站在三面环山的校门口,朝大门外望去,一片稻田空旷而安静。再回眸,40亩的校园里,分布着两栋3层的教学楼,18间教室,一栋教师宿舍,一栋学生宿舍,一个标准篮球场。730名学生与35位教师,每周一到周五,在这里朝夕相处。
“我2004年当校长时,学校374名学生;2008年涨到400个;2017年到了730个。”校长蒋平笑着说,现在教育局严控大班额,学校拒绝了几十个要来读书的非招生范围内学生。
包括教育局干部在内的部分城里家长,都想把子女送到这所乡村中学。
在石准中学校门口张贴的一份“近7年我校升入示范性高中人数”图表显示,从2009年到2015年,石准中学考入省示范性高中的人数自51人翻着倍地涨到112人。最近4年,该校省示范性高中上线率一直在五成以上,中考人均总分常年位列衡阳地区乡村中学前五名。
“我是从广州转学来的。”上初三的阿华说,自己刚转入石准中学时有些不适应,“学校只有一个厕所,男女生加起来,也不到20个蹲位,但这里的老师很好,同学犯了错,老师都会和他谈心”;放学后,一起打篮球、散步;晚自习,“我们看书,老师们就备课”。
初三年级的学生小颖,是从县城一所民办初中转学到石准中学的,“听那边的同学说,他们这个学期的学费涨到8000多元”,而小颖记得在石准中学,爸爸给她交的学费是321元。
当小学老师的父亲,希望小颖能从这里考入省示范性高中。十几岁的小姑娘,则将注意力放在了电脑房和音乐课上。“以前从没上过机房”,转到石准中学后,小颖每周五都能到机房用电脑,“音乐课还能看多媒体,挺新鲜的”。
发生在石准中学的新鲜事远不止这些。
“长脸啊!”今年的招商引资洽谈会上,石准村村支书文国栋在与一位企业主聊天时,对方得知他来自石准,“特别客气”,石准中学成了当地招商引资一张亮丽的名片。
“每年招生季,电话打到我这来,想‘拉关系’‘走后门’转去石准中学的,不下两位数。”耒阳市教育局局长欧阳华耕说,蒋平被“逼”得关机,自己便成了“替补”,只得一一解释入学政策。
这两年,全市严控大班额。那些不在石准中学招生范围内的家长,为确保孩子入读该校,将眼光转向中学旁的石准完小,早早地,便把孩子送到乡下读小学。
“很火!校舍都快不够用了!”完小校长陈小春高兴中又有几分无奈,原本流失到只有200多名学生的校园,学生现在已经回流上升至800多人,不仅校内,就连周边几个村的闲置房间也没有空余。“被完小的陪读家长租完了。”陈小春解释道。
而在2012年考入石准中学的美术特岗教师胡怀略眼中,一辆车身宽的校门,土坪操场,半旧的教学楼,为遮住剥落的墙体而糊上报纸的教师宿舍,“怎么也不是我想象中的‘耒阳乡村第一名校’”。可当他走进校园,陌生的同事、学生,全都在遇见“我的第一时间主动问好”时,让他感觉“很温暖,像个家”。
石准中学所在的耒阳,是湖南省城区面积最大的县级市,也是唯一一个被《湖南省推进新型城镇化实施纲要(2014—2020年)》列入“2020年城区人口达到50万—100万”目标的县级市。早在2015年,该市城区人口就已超过50万,城区面积超过50平方公里。
接近50%的城镇化率,仍在继续“进城”的农民,让稳住农村生源在耒阳显得尤为紧迫。三都镇设有3所初中,除石准中学外,其余两所这些年的学生数都在400人上下徘徊,比顶峰时的上千学生少了一大半。留不住生源,已成为当地农村中学的普遍现象。
其他学校留不住的生源,石准中学却要躲着,为什么?
“石准”密码:遵循乡村教育规律
石准中学的一枝独秀,引起了湖南省教育科学研究院的注意。在他们发出的调研报告中,记者看到一组数据:2016年学校共有学生699名,其中584人寄宿,占比83.54%;留守儿童434人,占比62%;家庭经济困难学生427人,占比61%。
寄宿、留守、经济困难,农村学校的特点,石准中学都有,且不少。而2016年4个特岗教师招聘计划,最终只招来1位教师的现实,时刻警醒着校长蒋平:即便是“耒阳乡村名校”,也一样要面对招不进教师的困境。
“我们所做的,只不过是正视了这些乡村教育不能回避的现实。”面对一拨又一拨来找寻“石准”现象答案的客人,蒋平说,“我们只是遵循了乡村教育的规律,用爱、尊重与传承,留住老师和学生”。
上世纪80年代,学校曾经连一个中专生也考不上。
前任校长武邵华接手后,开始抓实、抓细各项教学常规。按课表开齐开足课、经常性的集体备课、作业布置与批改、随堂听课检查等,全部不打折扣地落实。
同时,不开重点班,所有学生平行编班,采取“初一用爱心进行养成教育,初二用耐心进行约束教育,初三用信心进行提升教育”的步骤,带好中等生、带动后进生;周末、寒暑假从不补课;体育、音乐、美术,按课表一直开到初三毕业;校园活动,一年四季从不间断。
如此传承了20多年,其间虽也经历了生源外流,但学校的教育教学质量一直不错。“连续13年,我们都是耒阳市教育系统年终教育考评和教育教学质量评价的双一等奖。”蒋平自2004年担任校长后,这两个奖就没落下过。
农村家长对教育的期望值、对孩子未来的发展定位,与城市家长有所不同。“对很多农村孩子来说,接受完九年义务教育后,就会外出打工。初中可能就是他们最后的课堂,我们就是他们最后的老师。尽最大可能为他们提供优质完整的初中教育,是我们的义务和责任。”采访中,包括蒋平在内的35位教职员工,均表达了类似观点。
为了陪伴这些寄宿、留守的学生,平均年龄38岁的教师们,不论成家与否,周一到周五,都与学生一道吃住在学校。6点半起床,21点就寝,15个小时里,像父母又像朋友的老师们,学生随时都能遇见。
“上半年到外地进修了一周,回来后孩子们的那份欢呼雀跃,逼得我不能不全身心付出。”数学教师文孝贱说起学生,眼眶便红了几分。而这些付出,往往以另一种形式回报——刚考来的特岗教师刘利峰,初中毕业于石准中学,文老师教他数学。“以前总考四五十分”,刘利峰说,如果没有文老师每天的悉心辅导,自己中考时数学是考不到90多分的。
像刘利峰这样,毕业于此工作于此的教师,石准中学有接近20位。“这是我们队伍稳定的重要原因。”蒋平算了算,这几年学校“外流”的教师不过两三个。
还有很多原因。比如,几任校长、管理班子,都是从本校优秀教师中选拔产生;考虑到农村教师课时量大、家庭负担重等实际困难,学校对教学论文、课题研究不做硬性规定;成立教师家庭保障小组,协助教师办理一应婚葬事宜;设置教职工年度教育教学奖,从有限经费中“挤钱”出来,奖励一线教师;推行民主化管理,教师通过教代会参与诸如“谁能评优评先”“宿舍装不装空调”等学校事务。
留住师生:营造良好办学环境
耒阳是湖南最大的县级市,因为产煤,经济一度能排进湖南122个县市区的前十。而石准村所在的三都镇,贡献了耒阳三分之一的煤炭产能。即便如此,全镇近4万居民,仍有超过1.8万青壮年在外务工。
两年前,一个住在离校10多公里外矿区的学生,家里房子意外倒塌。了解到该学生为留守儿童后,副校长张世能第一时间安排班主任和几个学生前往查看,并掏出200块钱嘱咐道:一定要代替父母做好孩子的情绪安抚。
初二年级班主任郑小云班上留守孩子占80%。“一到变天,我是既当爹也当妈。”30多岁的大男人,要下到寝室,挨个查看学生的盖被够不够厚;要发短信,通知家长送衣送被;遇有感冒生病,还得背着上卫生院。
意外骨折的班主任许老师,学校安排他休病假,可他放不下学生,从家里带来大板凳,将摔伤的腿搁在板凳上,拿起书本继续上课。
“有时候自己都挺钦佩自己的。”文孝贱声音哽咽,教了大半辈子书,时间几乎全给了这些孩子,工资卡上每月3000元出头,“也就够养家糊口吧”。
但即便如此,几乎所有的教师内心深处牢牢记着的,总是蒋平反复问起的一道选择题。
蒋平女儿上小学时,曾经说起自己遇到的两位老师,A老师爱把“我这样教了你都没懂,我也没办法了”挂在嘴边,B老师则常说“我这样教了你都没懂,那我还要另想办法,直到你弄懂为止”。
“A或者B,我们该怎么选?”蒋平和34位同伴心中的答案指向一处。
“石准中学的老师们,没有多少高深的教育理念,但每个人都能充满感情地说出自己的教育故事。”在到校调研的湖南省教育科学研究院德育室主任严伯霓教授看来,每一位教师质朴的爱,就像一块磁体,吸引着700多名学生。
良好的办学传承,则像一种基因密码,融进每一届学生和每一位教师的骨血。“不管形势如何变化,教师抓教学质量、学生读好书的目标始终不变”,行政管理人员从优秀教师中产生,校长从校内产生,年轻教师有希望,良好校风学风也能得到传承,严伯霓觉得,正是传承让教育教学常规在石准中学特别见效。
当了10多年校长的蒋平,在教师评优评先时,从不事先打招呼;鼓励历史老师谷新则发展“写小说”的业余爱好;全校大扫除时,校长第一个拿起扫把……当乡村教师越来越多地流向城市时,石准中学“校长关怀老师、老师关爱学生”的良性循环,让这支队伍“人心稳、留得住”。
“但也存在一些问题。”严伯霓指出,班额过大、学生学习时间过长、教师职称晋升不畅,都是潜在的负面因素。
蒋平的认识则更加危急:“耒阳乡村教育到了谋求生存的关键点”。“耒阳乡村第一名校”的盛名之下,隐藏着诸多脆弱点。
在“将30%左右的省示范性高中录取指标留给乡镇中学”的政策导向下,耒阳乡镇中学学生的录取分数线比城里要低近100分。“这是我们录取率逐年上升的重要原因”,蒋平清楚地知道,一旦政策有变,升学率下滑并非不可能。
更大的问题是教师队伍的充实与稳定。2016年招4个特岗教师只来了1人、2017年招7个特岗教师只到位2人的现实,更进一步加深了蒋平的危机意识。“我们的生源还在增加,今年的初一已经扩招了一个班”,蒋平说,如果还要继续扩班,自己最发愁的就是没有老师上课。
目前,学校根据上级政策,也采取多条腿走路的方式争取教师补充:一是通过特岗教师,二是靠政府招考教师补充,三靠免费师范生,四靠顶岗实习生,五靠请代课教师。
针对此,严伯霓的建议是,特岗教师招聘最好适当定向招考,将更多名额留给本乡本镇考生,“这是石准中学给我的启示,也是未来稳住乡村教师队伍的重要途径”。
《中国教育报》2018年05月01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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