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别人》李敬泽曾经这样评价过须一瓜的小说:“无一例外地都有案件:日常生活突然断裂,人物遭遇无可逃避的考验……”此次推出的这部长篇小说《别人》亦是如此,作品的主人公庞贝是一位放荡不羁的女记者,作者将思想与个性赋予了这个女孩,再次把关注的目光投向民众的生存状态。食品安全的揭秘、私立医院的“生存之道”、媒体圈内的潜规则,整部小说将当下人挣扎、逃离、迷失、无奈的生存境况表现得淋漓尽致。
书名:别人
作者:须一瓜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简介:
须一瓜,从事过邮电机务、律师、广告策划等职。1990年出席全国青创会,后停止创作近十年。业余写小说。2000年起,陆续在《收获》、《人民文学》、《十月》、《作家》、《上海文学》、《福建文学》、《小说界》、《江南》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作品多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家文摘》等选载。著有小说集《淡绿色月亮》及通讯小说集《徐苹VS须一瓜》。著作有《像地瓜一样的大海》。
【连载正文】
序:这是别人的时代
看完《别人》,就去书橱上找《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
三十多年前看晚清四大谴责小说,觉得最有趣的还是这一本,《官场现形记》《孽海花》《老残游记》,和我们的日常生活离得有些远了。
写小说到底要离我们的日常生活有多远?
须一瓜其实很怕靠人群太近。在读《别人》之前,我先读了她的《豆子和豆腐》,在这篇随笔里她却这样评估《别人》:十多年的笔,一直远离私人的生活现场,但是这部小说,却是贴面舞了。
写作,很多时候像在照镜子,用外在的东西,照我们自己。我们都知道如何照镜子。照镜子,一定要有适当的距离,太远了看不清五官,太近了只见局部。如果把镜子贴在脸上,人镜合一,如跳贴面舞一样,那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结果不太清楚,但你看得见热气腾腾的文字。《别人》,写的是别人的事,但看见的却是事事关己。镜子的事,镜子的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其实都与脸无关,但因为靠得太近,脸与镜子一起分担了。
作家到底要分担什么?
我们来看看《别人》里有什么样的语言,发生了什么样的事,里面出现了什么样的人物。
小说里写道:这种恶,在每一盏灯下都有,这才是最令人绝望的。
女主角庞贝的个性是顶风而上,一出场,对她就有如下描写:喜欢或讨厌她的人,几乎都有种小小的类似信仰的韧劲儿。
这里,出现了“绝望”和“信仰”这种词语。
作为记者,庞贝参与采访的几乎全是风口浪尖的事:克扣孩子的不良幼儿园、红包和医闹、食品添加剂、毒鸭血……
遗体捐献者阿西,他说:“人人献出一点爱,而非人人献出一点害。”
小说里写过两个不明不白死去的人,一个是医生,一个是记者,都是有良知的人。这种人物设置,有作家的明白无误的思想倾向在里面。
这是别人的时代,当我们阅读了,会明白这也是作家须一瓜的时代。她在里面,几乎呐喊。
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不同,这里有一帮为工作和良知奔忙的记者。相同的是,《别人》与《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一样,也是纷繁复杂,枝多叶茂。复杂的小说面貌与简单明了的内心相结合,迸发出写作者对生活无比的坦诚。
我自幼阅读,现当代的小说中还没有哪位作家如此写作。我说的现当代,是“五四”运动后,文学界的划分。
我居住的城市里有两位文学前辈,一位是周瘦鹃先生,他是“鸳鸯蝴蝶”派的,家里有个小院子叫“紫兰小筑”。新中国成立后,周先生的一位本家周恩来去过“紫兰小筑”。“文革”中周瘦鹃先生跳了家里的一口井自杀了。还有一位是陆文夫先生,写《美食家》的,但他生前,我也没见他怎么爱吃。他去美国出访,吃不惯西餐,就带了许多榨菜去。而我有一位朋友去美国出访,也吃不习惯西餐,带了米和锅子,在下榻处烧米粥吃,这就是真正的吃货了。陆文夫先生和周瘦鹃先生,在文学观点上有差异,周瘦鹃认为文学首先应该是有趣,陆文夫先生认为文学首先应该有用。
我一开始认为文学最重要的是有趣,后来写得多了,社会上种种不公乃至黑暗都看见了,就认为倡导文学有用的陆老师,也是大智慧的人。
周陆之争,实际上是文学的价值问题。
有趣是有距离的,这一段距离便于欣赏、玩味。有用是神魂介入,就是须一瓜说的,跳“贴面舞”了。
但说到底,什么样的文字更具有价值,评判者不是别人,是写作者自己。写作者思想的需要,就是至高价值。
我看过须一瓜的许多文字,从最初的到现在,她一直敬畏文字,对文学有着一丝不苟的努力。她的倾向是与现实的生活越走越近,以至于跳了贴面舞。她是一个清醒的作家,在生活中有很强的定力。对于她小说的走向,她一定比我们这些读者更清楚。无须怀疑须一瓜对《别人》的肯定,但这一次,她真的走得很远了,或者说,真的与人走得很近了,以至于她自己都要出面澄清一下:
不担心有人对号入座吗?
那一定是查无此人。
她说得更有劲道的一句话是:
世界肥美,我不需要顺窝边草。
叶 弥
2015年7月2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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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1
电话铃把手机震下了床头柜。江利夫闭着眼睛在床下捞摸手机。时间是凌晨一点三刻。张伦打来的。小伙子语气紧急,却有种潜伏的欢欣感。
庞贝又喝多啦!正大闹派出所呢。她把警察打哭了!之前她把北极光的灯砸了!现在,酒吧老板还拽着我索赔呢!
江利夫也暗自笑了。她居然把警察打哭了。江利夫翻身下床,开灯打开电脑,进入部门邮箱。看到有PB名址进来的稿子标题,他还是再点进去确认一下,庞贝的稿子到了。看时间是傍晚进来的。这就好。看来是写完稿子再去打架的。那么其他事,天亮再说吧。江利夫推开电脑,熄灯倒床。
电话又响了。
张伦说,《都市晨报》记者来了!还拍照啦!这个……恐怕……
江利夫脑门儿凉了,说,我马上过去。
江利夫在去车库的中途,打了侯翔电话。也要摸黑起来上早班的侯翔,接电话也一样语气紧张,继而愤懑。知道是庞贝闹事,侯翔更加不高兴了,找花总!我早就说这人迟早要酿大祸!你们偏不信!
江利夫笑。什么时候开始,侯翔和庞贝关系不那么亲密了呢,不过,侯翔也的确收拾不了这摊子。《都市晨报》是他们最讨厌的劲敌。明天一大早,《都市晨报》的社会新闻版头条,可能就是《日子报》女记者耍酒疯、大闹派出所的图文并茂的新闻。酉州报业集团的大佬们都会跳脚。庞贝的名字是和《日子报》的深度报道联系在一起的,溢美之词很多,诸如:才情盖世,不可收买的毒蛇,酉州报业不可复制的名片;同样的,她的名字是和醉酒放荡、自由散漫、漠视规矩联系在一起的。在传媒界,或传媒界晕染圈,三五人群起算的聚会场合,很容易听到有人在不着边际地夸她,使用的褒词褒到令人生疑的境地;同样地,有人会对她说不恭敬的甚至刻薄入骨的话,使用贬词,也会贬到令人瞠目的地步。总之,这是一个毁誉参半的人。讨厌她的人和喜欢她的人,几乎都有种小小的类似信仰的韧劲儿。
花蟑螂挺庞,也几乎到了毫不掩饰的地步。花蟑螂做过战地记者负过伤,一腔正气素不求人,所以有资本狂妄任性。江利夫边开车边电告他,话没说完,就听到花总爆笑声,老汉简直笑岔了气,就像被人胳肢了。最后,花蟑螂说,我马上找《都市晨报》老姬。他他妈敢露我们家的短,老子扒他祖坟!同行揭丑不相惜,这规矩不懂,他老姬是不想在江湖上混了!——你赶紧去把人给我弄出来!嗯,你就说,报社大稿还等着她出稿呢。马上放人。
嘿,她稿子发完去喝的。所以,让她关两天我看挺好,长个教训。江利夫笑嘻嘻的。
什么话!越关越丢我们《日子报》的脸。快去!该赔赔,该道歉的道歉,回头去我小姨子小高花店里抱盆花送给那个哭了的警察。天亮前给我统统摆平!
江利夫到派出所的时候,庞贝已经睡着了,一只手被铐在床架上。她并不在羁押室,睡的居然是110警察值班室的上下铺铁床。
庞贝在酣睡,一头天生柔软蓬松的浓密长发铺满了铁质床头,一半披拂在铁床下。酒后的一张脸绯红微肿。江利夫知道,她喝醉了总是肿脸。但闭上的柳叶眼,因为睫毛浓密,依然彰显着柳叶的长眼梢形状;像卷边玫瑰花瓣一样的嘴唇,酒后鲜红饱满,有点儿嘟嘟然的孩子气,但在浓密性感的长发映衬下,却有着嚣张的明媚恣肆。一只铐在床架的手,因为位置高而雪白,涂油白边的法式指甲,使那只手美如瓷器。庞贝这两年胖了些,整个体态强烈散发着一种自得自在的魅惑。那记者人呢?江利夫说。
张伦说,那家伙又采访了酒吧老板几个,拍了照就溜走了。
张伦领着江利夫上楼找值班教导员老武。老武见报社来人了,非常客气地站起来做远迎状,江利夫也客气万分地打揖而入。江利夫说,没想到还铐在你们值班室啊!他原想一个袭警的人,肯定是关在留置室,没想到庞贝居然在值班室睡得那么安逸。所以,江利夫本是一句感谢话,没想到老武误会了,老武说,没办法,她把我们警容镜也打破了,卫生间门也踢坏了。不得不使用戒具……
江利夫笑:这么舒服我也想来一次呢。老武说,本来要送医院醒酒室去,没想到车突然启动不了了。算了算了,她应该醒来就正常了——真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庞贝是这样的。
哪样的?江利夫笑。
老武搓手,说,很意外很震惊。原来我还以为是个中年男记者。没想到,咳,老武干咳着,没想到……
同是男人,江利夫懂老武表达不利索的东西,所以,他趁热打铁地说,人我带走吧。那个湿地公园村匪路霸留下买路钱的系列报道,在等总结性的最后一篇。收尾的大稿,只能她写。
唔,好的。但我要跟上头说一下。你们也是一贯支持我们。这边,主要是她和对方当事人协商好赔偿事宜。那个,我们的小傅的伤,还有我们被踢坏的门和警容镜——
我们会赔偿修复的!
不不,镜子啦门啦无所谓。主要还是对方当事人。
那个受伤的警察,我想见见他,也是我们领导要我来道歉的意思。
小傅上来了,一个很帅的小伙子,一看就是个新警察。江利夫不明白,庞贝怎么能把他搞哭。一想到这儿,再看来人那么轩昂英挺,让他差点儿笑出来。老武说,坐吧,这是《日子报》的江主任,他代表报社连夜来看望你。
新警察有点儿不自在。他说,……当时我不知道,她就是大记者庞贝……
伤情怎样?江利夫说。
小伙子更加不自在,呃,还好……
张伦说,北极光那边报警后,傅警官和几个协警过去。庞贝不愿上车,挣扎中,踢到傅警官了。还有一个协警脸上被她指甲抓破了。
……主要是没想到她酒劲儿那么大,我一下子没防备……
老武说,小傅以后当不成爹,你们报社要负责。
行!我们那儿小伙子多。
这玩笑话一出口,江利夫就知道自己不合时宜。这是派出所,不是报社黄段子乱飞的编辑大厅。大家一时安静,老武干咳着,张伦也咳嗽起来。江利夫尴尬地伸手拍了拍新警察小傅,说,不打不成交。欢迎到我们报社做客。
一定!小傅说,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记者!江主任赐我名片好吗?
江利夫掏出名片,现在梦想该破灭了,记者其实很像野兽是不是。
不不不!她是喝多了……
张伦笑,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警察,现在发现,警察也是野兽啊。
哈哈,那我就是命好。小傅说,不进虎口,就进狼窝。
江利夫发现新警察还有点儿幽默,便笑,却见老武狠狠瞪了小傅一眼。小傅心虚敛色。江利夫打了个圆场:呃,是啊,野兽嘛,总比那个……做牛做鸡鸭狗猪家禽们强。总归是好命一条!
几个人一起干笑。
在询问室,江利夫见到了北极光老板,最后也见到了庞贝的同伙小夏小姐。夏小姐一副犀利模样,像一挺漂亮的机枪。江利夫觉得她这形象打警察还差不多,会不会搞错了。但起因很简单,隔壁桌一个女子不慎把酒洒到小夏身上,不仅不道歉,态度还比较傲慢,小夏要她道歉。女人轻飘飘地道歉了,回头跟同行的老外用英语说,她那行头一看就是假货。小夏一听就火了。去洗手间回来的庞贝,回来听到双方大声地用两种语言吵架,二话不说,拿起酒杯就过去了,冲着那个女人头发浇了下去。在她准备浇第二杯的时候,老外扑过来一把揽住她。湿着头发的女人骇人地尖叫,像是被泼了硫酸,她用杯子疯狂摔打庞贝,把庞贝架在额头上的偏光镜踩碎了。老外把那中国女友连抱带拖挟了出去。酒吧老板要庞贝赔偿酒具和跑单损失。庞贝竟然把老板的假发揪了下来。自尊大伤的秃头老板也打了庞贝,庞贝用椅子砸坏了酒吧的艺术灯。
这就是事情经过。小夏说,都是酒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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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州的天空还没有从麻麻黑中蜕变出来,一丝曙光也没有,那些偷偷进城帮人坐月子的公鸡们一只也还没有叫,报业大厦十七层《日子报》的编辑大厅已经灯火通明。男女编辑们一个个打着睡眠不足的呵欠,趿拉着梦游般的后脚跟,三三两两踩进大厅。侯翔最烦二版首编严醇的哈欠声,他总可以把呵欠打得像临刑前的悲号,结果,把一些相对本分勤勉的女编辑也搞得困倦重来。封面女郎,头版编辑万旖旎现在就干脆趴在电脑前补瞌睡。她披头散发、素面朝天,半闭着睡眼,因为她太喜欢熬夜,《日子报》偏偏是下午出报,所以拂晓就要开忙,也所以,她每天睡眠都严重不足。编辑们必须每天鸡叫前摸黑起床赶夜路,然后到编辑大厅以高度紧张的节奏持续到中午,直到六七十个版面统统送进印刷厂。有一次万旖旎控诉说,我以前一直不知道什么叫“伸手不见五指”,自从当了编辑,我才知道,真的有伸手看不见自己指头的黑啊!我怎么着也是如花似玉美女一枚,为什么命这么苦哇!侯翔说,还来得及,趁着美貌还在,赶紧找个做灯做蜡烛的嫁了,就可以永远不再“伸手不见五指”了。庞贝曾经在有一年记者节报社自我按摩的版面上,速写了头版编辑万旖旎,所做的标题,成了万旖旎经典短评:早上是鬼,中午是人,晚上是仙女——我们的封面女郎。
这天早上,侯翔反复指令严醇下楼去收发室拿报纸。搞得一趟趟下楼扑空的严醇恼了,说,哥你今天是不是在都市报登征婚启事了?侯翔骂道,一个帅得惊天地泣鬼神的男人,有必要玩这个?!至少他要考虑维稳嘛。
侯翔自我飞天的话,编辑们听多了,电脑后面想瞌睡的编辑们一个个半眯着眼睛看稿子,懒得接腔。严醇不仅要去拿《都市晨报》,还要拿同城所有早报,《酉州日报》《商报》之类。《日子报》在做报前,要了解同城他报本地、国内、国际新闻的刊登全貌,然后“人无我有、人有我精”地开编前下稿会。这下稿会,也被小编小记们戏谑为瞎搞会。严醇看了一圈侯翔发给他两个版的稿子,各选了一个头条,然后用屁股拱开转椅,说,推荐头条发你了。我去个洗手间。报纸来了,你叫别人去。
我操!侯翔冲他背影喊,带薪如厕逾时一刻者——斩!
大厅深处一个模拟公公的细瘪声音掠过整个编辑大厅,嗻!斩哪头?
第一排又冒出一个女声,亲,包邮哦!至此,大厅里这群起得比鸡早的大小编辑和版式爷们儿,才在损人不利己的嘎嘎笑声中渐渐清醒过来。等到国际时事版的老裘,把庞贝上版的《都市晨报》带上楼,整个编辑大厅就像生水进了油锅,爆起各种声音,大呼小叫、噼噼啪啪、叽里呱啦、沸沸扬扬,每个角落都是愤怒与亢奋莫辩的猜疑、想象、推理、论证。这群人靠的就是嘴皮子立命安身,自己家的人被别人家报纸曝光献丑了去,这算是什么事?有人分组激辩,也有人离开电脑,开始烧水泡茶坐而论道,两个女编辑做着瑜伽拉筋动作,在悄声议论庞贝的什么。
干活儿!侯翔吼了一嗓子。
整个大厅肃静下来。二排电脑后面传来一声迷迷瞪瞪的咕哝,声音其实很轻,但因为瞬间的安静,大家都听得清晰分明:
笔呢——谁拿了我的笔?
据统计,在编辑大厅,“谁拿了我的笔”是排名第一的高使用率句子。每周至少要出现十一次,如果把“谁偷了我的笔”“我笔哪去了”“某某!你把我笔带走啦”类似寻笔句都算进去,那么,这类句子,每天平均被使用两次。这也意味着,编辑大厅终于进入干活儿状态。
《都市晨报》戏弄了花总。当日《都市晨报》,庞贝耀眼登场——社会新闻版的头条,刊登的就是庞贝醉酒打砸酒吧、袭警的新闻。A5的半个版中,还配发庞贝醉态大照。不仅如此,在头版还做了导读:《女记者烂醉袭警 老酒吧半夜惊魂》——详见5版。
花总还在上班的小车里,就开始陆续接到各路求证电话,有宣传部的、税务的、记协的、酉大校长、各类社会贤达、闲杂人士,最后是报业集团大老板“武则天”的。“武则天”一直是花总钦佩的女子。五十多岁的人,一直独身。她沉默、温柔、犀利。看人说话,总是目光沉静专注,只要她看着你说话,说假话的人自然声带发紧。
我很清楚,“武则天”说,那照片,不是你们阿宝还会是谁?
花总悻悻。大老板叫的是庞贝诨名,也是她的小名。花总本想到单位看了报纸再找老姬清算,现在,到底憋不住,在车里,他一个电话打给了《都市晨报》总编辑老姬。
对不起,对不起,老花,正要给你去电话呢。你听我说……
我见过无耻的东西,就是没见过穿衣服的里面还有这么无耻的!
姬总咯咯笑,显得脾气很好,他笑着说,嗐,最无耻的东西,都是穿衣服的——
花蟑螂说,是哪只禽兽答应我不出的?今天你他妈不仅做头条,还图文并茂,还做了导读!——导读!!!唯恐读者忽略是不是?再看看你们恶俗的标题!同根相煎,做人有你这么言而无信的吗?!
老花,你误会啦……
花总压根儿不听他解释,一路骂了下去,行,我记着!你既然执意不给我面子,那我们走着瞧——我们慢慢搞!
老姬换上委屈又着急的语气,说,唉,你听我说老伙计,一接你半夜电话,我马上就交代他们撤稿了,我不是在北京吗。没想到,他们没稿子了,那版面广告跟着的,不能不出,眼下又是发行旺季,编委会急得连夜找我,我又关机了,他们没办法,只好模糊处理后就上了。你看,贵报和庞大记者的名字,我们不是都用某媒体、某记者替代了吗?照片,你知道吗,他们也选了她人影最小的,你不信我让他们发你邮箱,你看看有几张大的,精彩夺目得简直像欧洲电影海报……你看我们用了吗?
花总咬着牙说,你他妈糊弄鬼去吧!
花总扔下电话。
同一天的下午,《日子报》令社会公众聚焦的、天鹅湖湿地公园前段村匪路霸“留下买路钱”系列报道,庞贝以她不可复制的犀利文笔,以及一贯举重若轻的独特“腔调”,完成了精彩的收尾篇。但这一篇文章,没有给庞贝带来更多的光荣,它和《都市晨报》那篇文章,成了一种互相注释的关系。很多捕风捉影的读者千方百计找来两份报纸,对比着读,对比着兴奋,一边还唏嘘世相的精彩复杂,一边感叹名记庞贝,原来是个美女哟。
庞贝的职业声誉到了一个致命的转折点。
这几天,庞贝酒后误事的前科和糗事,都被人回忆出来当段子复习。多年前,她把市政法委一个副书记的名字“柯望跋”误写成“柯王八”。庞贝写稿,有从不自我校对的恶习——就是校对,她也一目十行校不出名堂,尤其是酒后。但那天,责任编辑竟然没看出来,而值班主任侯翔看小样居然也忽略了,花蟑螂签大样本来就抓大放小看标题。三级把关全部失守,偏偏遇到的校对正在闹离婚心不在焉。见报后,柯书记的敌人们和亲友们都反应剧烈,普通读者也兴奋过头,大家完全被王八那样的彪悍字眼刺激坏了。而那个当口,侯翔本来要转部门正职,这一下子仕途地陷。为这事,侯翔的第二任老婆还当面骂过庞贝。虽然是半开玩笑,但旁人都觉得骂得很刻骨。但大家又都知道,侯翔和庞贝是好朋友,只是,庞贝似乎一直是侯翔的克星。庞贝刚出道,就坑过侯翔。跑政法新闻,她把一辩护律师名字写到被当日执行的死刑犯中,幸亏副总在审样时细心,发现死多了一个,经核对判决书,才把错误圈出。那次,责编又是侯翔。侯翔被“武则天”骂得狗血喷头。不过,那时侯翔首次离婚,身边没有其他女人捣乱,他和新人庞贝关系非常好,经得起磨难。那时候的庞贝,很瘦很谦逊,在侯翔看来,眉眼之间总有一种坦率沉静的贵族气。
六七年前,一个繁星满天的秋夜——那时候酒后开车不是抓得很紧,酒后的庞贝开着朋友的车,载着同样喝多的侯翔、江利夫、东方等一拨人,从郊外一路飙车回城。在江滨码头,一车人谁都没有看到一辆大卡车停在树荫下。庞贝的车像一支箭,笔直地冲向那辆大卡车。只差零点一秒要追尾时,庞贝忽然醒悟,猛打方向盘,活该这车人命大,他们躲过了猛烈的正面撞击,路边的大沙堆缓冲了侧翻力道。全车人轻微挫伤,只有侯翔左臂骨折。所有的人爬出车子,浑身是沙,大家酒都醒了,一个个惊魂不定目瞪口呆。庞贝走到那辆黑沉沉的大卡车后面,后怕得跪下来,随即号啕大哭。江利夫蹲下来先问她,有没有受伤?庞贝摇头,侯翔把庞贝像米袋一样,提起来猛烈摇晃怒吼,你差点弄死全车人!!!你开什么开!!
好了!江利夫狠狠吐了口唾沫,统统回家吃太平蛋!
……
庞贝酒后轶事糗事,被越翻越多。
庞贝的酒名,以及她横扫酉州的大稿,成为她声名远播的两翼。不过,这一次,因为竞争对手《都市晨报》的介入,女记者醉打警察,口碑实在恶劣。《日子报》形象受损,甚至整个酉州报业集团。所以,庞贝这一次的麻烦的确大了。报社非正式的两派意见已经形成:鹰派意见是,开除辞退,也是对社会一个交代;鸽派意见是,调岗,留用察看。
侯翔也算是强硬派,他要庞贝调离要闻部。江利夫听说后非常困惑。他们仨也算是《日子报》的开国元老,有着从《酉州日报》开始延续的、十多年的手足情深。江利夫问侯翔什么意思,侯翔说,我怕她了。这次你看吧,整个集团,但凡有点儿政治头脑的人,都不可能再要她。花蟑螂说她天生就是记者,不能去做副刊、不能去时事文体,不能去这儿不能去那儿。那就还在要闻部,这不就是定时炸弹?昨天下午我打她电话,居然连续把我按掉。几个小时后回我说,在采访什么幼儿园。我说你死到临头了,还瞎捣鼓什么!赶紧找“武则天”换日报去,上大船去!等决定出来就晚了!她居然说她无所谓。我早就说过,这个人骨子里非常幼稚天真!
还真是大义灭亲啊,江利夫说,幼儿园是我让她去的。
你要是一心想做好人,你就认真劝劝她,别那么一见酒就智商低好么,年纪也一天天大了,人家不会再包容你的天真放肆。
江利夫觉得,侯翔和庞贝的关系是变得越来越微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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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派出所出来,庞贝一觉睡到中午一点半。隐约记得今天有活儿,眯觑着酒后变小的眼睛,她翻看采访备忘。果然,下午两点和一个幼儿园做饭李姓阿姨有约。她打李阿姨电话,说,今天下午我开会,改明天去吧。李阿姨高叫起来,那怎么行!我和东家请了假的!再说,那个园长今天下午在!你去请假!我们是说好的!庞贝干呕了一声,连忙起床洗脸。她感到脖颈肩周酸痛难受。抹脸的时候,她又打那阿姨电话,让她直接到小剑桥幼儿园门口等她。庞贝一边打电话,一边摇晃脑袋。她闻到自己头发的酒气。抓捋一把脸边的头发放在鼻子前,烟酒味都有,但没时间洗了。她把脏头发扎起来。然后快速地把手机、电脑边的采访本、录音笔统统归拢进手袋中,又捡起床边穿过的袜子,闻了闻,又穿上。奔出门时,她抓起桌上前天喝剩的半瓶矿泉水。
庞贝今天是以李阿姨表妹的身份,一起去讨薪。李阿姨竟然是因为“饿得受不了”辞职的。她说,合约没有到期,园长不给她上月工资。李阿姨要大家评评有没有天理。庞贝对这个做饭阿姨直觉不好。这女人尖嘴猴腮,胡须隐约,一对重睑茁壮的三白眼,充满无知无畏和来历不明的扬扬得意。庞贝答应陪她去讨薪,其实完全是被她控诉的幼儿园种种匪夷所思的抠门儿小气所吸引。幼儿在那里是怎么活下去的?家长们都一无所知吗?
一路风驰电掣,冲往城郊。庞贝把车子停在村委楼前的大榕树下,一出汽车,就看见李阿姨睡鸟一样地站在街边。她穿着白色的针织踩脚裤,黄灰色的旅游鞋,铁锈色的圆角长西装,颈子上一大团粉紫色的围巾。看到庞贝过来,她上下打量了庞贝几眼,说,你的马尾巴扎得太高了。庞贝笑笑学她把马尾巴降扎到后脑勺衣领处。李阿姨说,记住了,十月份一整个月工资,一分不能少,还有一百块奖金也不能让她赖掉!哎,你里面的薄毛衣太高级了。我表妹在苗圃打工!庞贝把外套脱下来,像拧干衣服那样,使劲儿对绞了一把,然后把皱巴巴的外套重新穿上,再把外套拉链一直拉到下巴。
一高一矮往幼儿园方向走去。小剑桥双语幼儿园,听起来又是剑桥、又是双语,很高档,实际却是个私人小园,租用的是城东安中村委楼下的空房子。大班、小班、中班,各一个班,间隔得很简单。五十个幼儿,李阿姨说大部分是打工人家的娃娃。
园长还没有到。李阿姨因为跟里面的老师阿姨都熟悉,一进园,就大咧咧地跟每个熟人大声打招呼,逢人介绍庞贝是她妹妹。和她最熟的就是厨房的阿姨老吴。老吴在切馒头,每片都切得很薄。庞贝说,小孩的点心吗?老吴不理庞贝,只对李阿姨说,我不管,今天我多买了一个,六个!三块钱。头家可能会不高兴。李阿姨说,不就是多五毛吗。五十个小孩子,一个小馒头切十片,上次我手抖切破了。对了!我还没有找她赔我包扎的钱!庞贝说,五个馒头,切片给五十个小孩吃?老吴看了她一眼,冷淡地点头说,下午的点心。
庞贝掏出手机,悄悄把切好的两盘馒头片拍摄了。老吴看了她一眼,又拆开两包扑克牌大的豆奶粉,倒在一个巨大的钢精锅里,冲了两壶开水进去,然后是两大勺糖。李阿姨用胳膊肘碰庞贝,这是豆奶!她拿起那包豆奶说,一大包三块九,我买过。一大包里面有这么大的十小包。娃娃下午的点心就是一片馒头片,加一杯这个叫豆奶的甜水。庞贝看锅里,那水半透明的,哪里有一点豆奶的意思。今天中午吃什么菜?李阿姨又重复了一遍。老吴才回答说,西红柿炒蛋——九个西红柿,三个蛋;包菜炒肉丝——两个包菜、四两肉;紫菜汤—— 一汤匙的紫菜。老吴嘲弄地笑起来。
老师们另外吃?庞贝说。
想死啊!李阿姨蔑视地喊。那种的表情,让外人很不习惯。老吴说,三个老师、三个阿姨,加上我,五十七个人,有时园长也在这里吃!
得了旁证的李阿姨扬扬得意地对庞贝说,我们园里,中午一般都是两斤青菜三两肉。青菜里面会有一点儿肉,大人娃娃五六十人,一天的肉,反正不超过半斤。一周里,娃娃会吃到咸干饭和面条,里面放的也是包菜加一点儿肉丝,主要是盐和酱油。我干了四个月就受不了了,我跟园长说,不行啊,我每天饿得慌。她反骂我说,打工的你想吃什么,我们老师都是这样吃!其实,很多老师也饿得受不了,半年走了四五个!有的人连工资都不要了。
老吴说,唉,大人就算了,那些小娃娃可怜啊。那些会吃的娃娃——
正说的,园长进来了。是个腰杆笔挺的年轻女子,一张脸清瘦苍白,涂着裸色唇膏。李阿姨笑眯眯地迎了上去,说,我也刚到啊,我们结账吧。——这个是我表妹。她就住在附近,陪我来看看,还想把她儿子也托过来呢。
你小孩多大了?园长看了庞贝一眼。庞贝的电话响了。她把电话按掉。
庞贝说,四岁了。他奶奶想回老家,我们想就近找个好的幼儿园。园长皱着眉头,眼睛盯着庞贝,她说,什么叫好?我们跟公办的条件自然不能比,但是,比私立的,我们比下有余。关键是我们性价比非常高,几个老师的英语口语都非常OK。庞贝感觉到,园长身上有种冷漠之气,她猜小孩子可能会怕她。果然,她带她参观时,一屋子刚刚还在嬉闹的孩子,个个都显得木讷僵硬。老吴正在给孩子们分点心。一个扎着冲天小辫子的小男孩说,老师,这个豆奶我不爱喝!不好喝!小男孩说着,把自己那片比信用卡厚些的馒头片扔在地上。马上,一个女孩子过去捡,然后直接塞进嘴里。
婷婷!园长大喝一声,这么不讲卫生!冲天小辫子的小男孩哈哈大笑:那上面有虫!你是讨饭瓜!一名短发老师微笑地对冲天小辫子做了个嘘声手势,轻声说,有客人,我们应该怎么样啊?
阿、姨、你、好!一屋子小孩子,乱七八糟地纷纷鞠躬问候。庞贝注意到他们全部吃光了馒头片。园长脸上有了点儿笑意,说,刚来的小孩没有规矩,她指指冲天小辫子,以后就好了。
庞贝电话又响了。她把电话掏出来,关了静音。庞贝问,小孩子会不会吃得太少营养不够?我儿子……也很会吃。
你们啊,就知道给孩子死吃!现在小胖墩儿都成灾啦!我们是有绿色健康理念的。你儿子来了,你就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健康!
在家长接小孩的过道口墙上,有一块一周每日菜谱:今天是西红柿炒鸡蛋、包菜炒肉丝、紫菜汤;下午点心:粗粮馒头、健康豆奶;次日是肉丁香菇盖菜咸饭、西红柿蛋汤……庞贝偷偷拍了照,眼尖的园长还是看到了,说,你放心好了,我们都是专业营养师配餐的。随后,庞贝跟李阿姨进了园长办公室。园长并不想跟李阿姨多说,她说,老李,不要再说了!违约在先,打官司你都输!我告诉你,本来你还应该倒赔我保证金八百元。我当初没收这个,是信任你。你现在还反过来讨钱,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过分了你知道吗?!
李阿姨说,任你说破天,天下总没有让人白干一个月不给钱的道理吧?再说,我是饿得受不了才走的,你要是让我吃饱饭,我哪里会违约?那些老师不是一个个饿走啦?
老师的事情,你个做饭的懂什么!对了,对了!你烧坏园里最大的电饭锅,也要赔!李阿姨叫起来,那个锅!那本来就是二手店买的,坏了也没有多少钱。园长说,是,那锅是二手的,但被你烧坏了,我不是要花一手的钱去买新锅?你不搞坏,我就不要花这个新锅的钱啊!
我不跟你讲了!我只问你一句,你发不发我最后那个月工资?
发不了。我们开过会了,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
那我有话在先,到时候,你别后悔!——你会后悔一辈子!
你想干什么?园长看了庞贝一眼。庞贝像和事佬一样说,还是好合好散吧。园长盯着庞贝,她是什么意思?威胁我?就为这一千多块钱?!
李阿姨嘿嘿笑起来,笑得僵硬而阴险,她把早就准备的小纸片往园长桌上一放,这是我账号。九月份还有一百元的奖金,一共一千三百四十七块。一起打进来!
回去后,庞贝一直忘了把手机调回铃声。在小区外随便吃了点面条,就回去一口气把稿子写完了。一是这个稿子好写;二是,凭她的经验,稿子采完不马上写,鲜活的感觉就会像失水的青菜一样,渐渐发蔫干巴。而且,有时晚上还出去疯,稿子写了就心无挂碍了。所以,她的经验就是,一进门就写稿,是性价比最高的用时选择。等她写完去找手机,才发现,静音的手机里一大堆未接电话。小夏九个,侯翔打了四个,花蟑螂一个,瞎帅一个,还有一些朋友熟人和陌生的电话号码。她先回了侯翔,侯翔劈头盖脸地骂了她一顿。庞贝说,“武则天”爱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倒是你,对我这么大呼小叫的,好不好意思啊?旁人会以为你在骂结婚二十年的糟糠老妻呢——我就是酒鬼了怎么样!
庞贝把电话挂了。
花蟑螂说,天都塌了你知道吗?!《都市晨报》今天很风光你知道不知道!不回我电话!我就是想看看你什么时候酒醒回我!
我在干活呢!庞贝说。
你在干活?全城人都知道你醉打警察,你在干活?!
接下来,庞贝再回了几个熟悉的电话号,小夏和江利夫之外,九成以上的来电,都是来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打了警察。
庞贝不胜其烦。最后,她看着瞎帅的电话,迟疑着回还是不回。她感到自己脖颈的僵痛,她使劲揉着脖子,还是决定不回了。这个出身中医世家的瞎子,每一次从他的按摩床上起身的时候,她都会感到后脖颈充满明亮感的舒泰,那真是舒坦至极的轻快。那该死的瞎子,仿佛有一双魔手。但让她再回到他的按摩床,已经不可能了。
这个晚上,李阿姨没有闲着,她给园长打了电话,说,看在过去的分儿上,我直说了吧,还我钱,你还会感谢我。你要是不怕记者曝光,那你就把我的好心当放屁吧。
记者?园长那边出现停顿,你那表妹——假的?!
我表妹也可以当记者呀。我们李家村还出了县长呢!别瞧不起人。废话不说了,请你在半小时内,把钱打进我账号。
园长再次出现长时间停顿。其实,她一直是有怀疑的:因为来人的气场和李阿姨总是哪里不对劲儿;因为来人的观察眼神儿和提问方式,而且,她不断拒绝接听的电话,是苹果手机。最奇怪的是第一感觉,一见面,她就感到那表妹的脸在哪里见过,现在,李阿姨一说记者,园长心里一紧。上午出门,她在小区门口买了一份《都市晨报》。因被女记者打警察的导读标题吸引,就在上车前翻看了一眼。文字也没有细看,就看那照片上的人,倒也嚣张漂亮。
园长说,你等我十分钟。我考虑一下,马上回打过来。
园长找出沙发上的《都市晨报》,展开版面,她细看庞贝被警察架住的照片,为防止自己先入为主对号入座,园长找出她父亲的阅读放大镜,仔仔细细地放大看。她完全能够确认,此人,正是今天到他们园里暗访的“表妹”。
妈的!什么烂货!园长怒火中烧。她完全相信这一屁股屎的记者和李阿姨有亲戚关系。园长回打李阿姨电话:我打钱给你很容易。但是,让你表妹停手!不管写好写坏,我们小剑桥都不需要见报!你答应这点,我就马上打钱。
写你们好?现在农村吃得都比你那好,老师阿姨娃娃都饿得咕咕叫,你还赖人薪水。你说,我表妹怎么写你好?
不啰嗦了!只要你让她停止。不写稿,我马上打款。一千三百是吗,我马上打。不,我干脆打你整数,一千五百!
一千五百才不是整数。李阿姨说,你以为我表妹辛辛苦苦地跑这一趟,就为了这一千五啊!她是那么忙的人。一千五!亏你说得出。
你把她电话给我,如果确认她是记者,我打你两千!三千好啦,算我谢你!
李阿姨想了想,把庞贝的电话和姓报了给她。报完后说,如果你三千块不马上打给我,我就不能保证我表妹听你的话。
拿到电话号码的园长根本不再应承她,直接挂了电话。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随后摁出了那串陌生电话号。庞记者,你好,我是小剑桥幼儿园园长袁晓梦。
电话那边迟疑了一下,哦,你说。袁园长。
你今天采访我们,虽然没有经过园方同意,就擅自到处走动、随便拍照提问,很不尊重人的。但是,我想你是出于对我们小剑桥幼儿园的爱护和关心,我们理解你。只是,不管你看到的是好是坏,我都希望你不要写稿。因为我们不想见报。我们才开办两年,还在积累经验学习成长。小剑桥不容易,今天村委还想涨我们的房租!我们请你理解并尊重我们!
我的稿子不评论好坏,只是报道客观事实。一个五毛钱的馒头切十片,给五十个孩子做点心,小剑桥的饥饿健康理念可能也会得到读者认可。在电脑面前,庞贝一直反手在按摩自己的脖颈,她的手指也有点儿发麻。
园长第一次感到,这种比一般人慢的说话节奏非常傲慢无礼。而下午她一听到这个特别慢的语速,还以为来人普通话表达得不太利索。现在,她被这个缓慢的语速激怒到极点:我说了,我要求你不报道!
你没有权力哦,呵呵。
直截了当吧,你说,你需要什么条件才能放弃?
我需要的,你付不起——好了,不要惹我。我今天心情不好、颈椎也很痛。庞贝把电话挂断,起身给自己倒水。妈的,居然打上门来了。没别人,也不用问,肯定就是那个李阿姨把她的电话给了园长。也许她由此交换得到了欠薪。也没什么奇怪的,对很多人来说,记者从来就是一个可利用的筹码。庞贝还没写两行字,电话又打了进来,园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语气亲切温和了许多:对不起,庞记者,我说话太急了。我们商量一下好吗?真的,好坏我都不想见报。你开个条件吧!
没有条件。
那把你账号发我手机吧,我打四千元给你,我们做个朋友。
我靠!四千!我还以为我值四千万!
……
庞贝把电话挂了。电话又进来了:别给脸不要脸!
园长大爆发了,姓庞的!你昨天晚上还在发酒疯打警察,你今天就在我面前装正义使者!小巷里的烂婊子也没有你厚颜无耻!你跟我装什么逼?你表姐偷吃幼儿饼干,你这贱货怎么不去曝光?!
庞贝先天不足的语速,根本不是园长的对手。她气急败坏地再次把电话挂了,调了静音。这一个晚上,园长不断地打庞贝电话,要不就是发来哀求或咒骂、威胁的短信。庞贝要自己不看,结果又忍不住去看,越看肩颈越酸痛。最后,她铁青着脸,倒了一杯红酒,在电脑上挑了一片欧洲电影,心不在焉地看起来。
临睡前,庞贝把稿子发往报社内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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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儿园这条稿子,成了庞贝停职前的最后一条稿子。某种意义上说,它的出现,加重了庞贝的处罚后果。次日上午,袁园长来势凌厉,她先闹到二十一层“武则天”那里,因为李阿姨说庞贝表妹是日报记者。 “武则天”一个电话,侯翔连滚带爬奔上楼去领人。上午做报最忙碌的侯翔,接待园长五分钟不到就气得头痛欲裂,直想抽那个女人。后来换江利夫上。还是江利夫会说话,把局面控制得挺平稳。园长说,姓庞的女记者逼她出四千万,否则就上批评报道。园长质问说,是她那个专门偷吃幼儿饼干的表姐,带她来讨本来就不该给的薪水。表姐把一千多的欠薪,勒索成三千,还暗示要五千。没想到,你们女记者狮子大开口,竟然要价四千万!园长说,我本来还以为她随口说说,但看到她原来就是那个警察都敢打的酗酒女流氓记者,我就知道碰上讹诈的恶人了。园长把酗酒说成凶酒,江利夫听明白后,轻轻笑着。
袁园长说,这事,如果你们处理不好,我就去找中央《焦点访谈》!
江利夫在接待室,给园长烧了一壶好茶。他一边请她详叙事情经过,一边让茶点。园长满意江利夫认真专注的倾听表情,所以夹叙夹议放开说得很痛快。江利夫频频点头。等园长再也没有什么新内容、新观点、新情绪后,江利夫说,我说几句感想,请您不要打断我,就像我尊重您完整表达一样。好吗?
园长点头。江利夫说,在见您之前,我特意在电脑稿库里调看了关于你们园的那条稿子,现在又仔细听了您的陈述,我明白了,稿件倒是写得比较客观,包括您反对小胖墩儿的绿色健康营养观念,她也写到了——也就是说,从新闻真实性的角度看,这个稿子没有疏忽和漏洞——请您不要生气,我们就事论事。同样,也是通过这个稿子,我们了解了贵园的经营规模与经济状况。我是想啊,记者要是有不良之心,开价四千块,我会相信的,甚至四万块,我也可能相信。但是,对你这样一个街道性质的小幼儿园,开出不可兑现的天价,就比较费解了。如果这记者有这个毛病,她应该选择财大气粗的对象下手,而不是榨不出油的目标。就好比你不能找一只蚊子抽血——对不起,我这是比方。这是我的第一点感受。第二,我在这个行业做了十几年,不管是记者操守方面,还是一条稿子激起的公众反应,我多少比你了解多一些。就目前材料,贵园绿色营养理念以及您对记者的指控,如果一起报道出去,读者反应恐怕只会一边倒,你反而会成全一个记者的正直声望。如果你不认可我的想法,也没关系,我这里有《焦点访谈》的一个记者电话,你要不试试?最后一点吧,目前我也不明确,但我会尽快去查,就是——我也不当你外人,我们很多记者出于自我保护,在通话的时候,可能会录音。所以,她在什么情况下,说了什么,一听录音就一清二楚了。
袁园长沉吟着,一杯接一杯地喝着江利夫的功夫茶。最后,园长还是要了江利夫的《焦点访谈》的记者电话。她说,请问,如果《焦点访谈》知道,是一个半夜“凶”酒闹事、醉打警察的女流氓记者,为她亲戚所做的挟私报道,电视观众还会一边倒吗?
嗯,按您的假设,恐怕不会一边倒了。而且,那一期《焦点访谈》会很好看。不过,我现在就可以透露给你——这个记者和讨薪的人,没有亲戚关系。这线索是一家政公司提供的,是我们报社的派工活;此外,你可能要向《焦点访谈》记者证明,那个醉打警察的记者,和写批评幼儿园报道的是同一个人;其次呢,你可能要证明,有关小剑桥幼儿园的报道内容,都不是事实——最后这一条是根本。
脑子好使的袁园长,一言不发地看着江利夫。她知道,她即使能证明写报道的人就是醉打警察的女流氓,但她没有能力自证清白,何况,报纸已经否认的挟私采访。下面该怎么做呢?江利夫和气地微笑着,给她拿了一块绿豆糕。
江利夫摆平了袁园长,却远远消除不了影响。稿子还没面世,控诉《流氓女记者以批评报道要挟勒索四千万》的举报信,已经到了市教育局、区教育局、市委、市府办,甚至小剑桥所在的村委书记办公室。送走园长后,侯翔和江利夫都咬牙切齿地估计到,庞贝稿子见报后,园长会发狂反扑。但他们没想到,举报信走得比报纸还快。显然是袁园长和庞贝打完电话,连夜写的并在来报社前就快递寄出。也幸亏兄弟俩动作快,幸亏《日子报》发行面广,稿子被放置在头版导读、三版黄金版的头条的醒目报道,成功扭转了举报信带给庞贝的灭顶之灾。随后,两名辞职幼教站出来,揭发控诉了小剑桥双语幼儿园更多内幕。她们还带来了大量孩子食材照片。后续报道是教育线记者接棒,一路穷追猛打,幼儿家长们又联合上访区教育部门,最终,小剑桥双语幼儿园被关闭。
这是后话。庞贝这只偏遇顶头风的破船,依然没有摆脱自己既定的艰难航道。尽管关于庞贝敲诈勒索幼儿园的举报灾祸基本自生自灭,不过,叠加在醉打警察的恶劣影响上,还是加重了领导层再度被公众聚焦评说的烦躁。集团党委经过讨论,一致认为:庞贝戒不戒酒,不仅仅是个人作风问题,而是关乎报社对外形象的重大问题了,其性质是严重的。报社决定:庞贝先停职反省悔过。认识到位后,书面承诺彻底戒酒。如再犯,按自动辞职处理。
这个处理方案,看上去相对温和,其实是一个缓刑方案。但这已是花蟑螂等挽留派多方努力的结果。花总以为庞贝可以接受,但没想到庞贝咕哝了一声,我走好了。
庞贝咕哝的地点,在《日子报》的小会议室。报业集团分管《日子报》的副书记、纪委主任老刘都在座,这是正式的组织谈话。庞贝一直低着脑袋在抠自己左腮边的两个大青春痘,抠得很掩饰性,但花总已经看出纪委主任老刘对庞贝心不在焉的样子很不高兴。而庞贝的咕哝,让场面堵滞了一下,一时无人开腔。书记喝了一口茶,换了话题,说,小庞啊,平时看你文文静静的,怎么会到外面打架呢?书记用一口茶,掩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笑,他说,警察你也打得下去?你是不是经常酒后控制不住?
庞贝不吭气。
花蟑螂说,她不喝醉时,都是非常文静的。
老刘说,所以,喝酒误国!戒不戒酒,已经不是个人作风纪律问题,是严重威胁报社形象了!知道那些退休老报人是怎么评价这事的吗?他们感到斯文扫地、羞耻入骨。还有,这次那封四千万的诬告信,要是换别的记者,一点波澜都起不来,可是人家一听被告人名字,第一反应都是——又是这个醉打警察的记者!——你自己看看!
庞贝抠痛了自己,忙用巴掌使劲按着疼痛处,然后伸懒腰似的转动着脖颈。
花蟑螂知道庞贝颈椎老在疼痛中,他看着不时垂着脑袋的庞贝,觉得自己手下灰溜溜的挺可怜。不过,记者们在单位里受窝囊气,和记者的其他职业病一样,这在报社里面也是常景,随便一个后勤、司机,都可以对记者大呼小叫。记者在外可能非常风光、粉丝无数,但在自家内部,往往屁也不是,谁不会写几行啊,这里没有文字迷信。所以,随便行政后管理层随便一个人员,都可以把这群人视如草芥。
书记说,还是请小庞说一下那天喝多的大致经过吧。
庞贝摇头。
老刘说,你至少要抬头礼貌点儿吧?
庞贝抬起了脑袋,眼睛眯缝着,说,我不太记得了。
那你记得什么?刘主任说。
觉得背……很痛,头和眼睛也很难受。还有这只手。他们都说我打人了,我觉得隐隐约约好像有……吧,又好像是做梦。我不清楚。真的,我记不得了……
之前的事都不记得了?老刘说。
之前是很生气,那女人在外国人面前辱骂我的朋友,说中国人怎么地,我只是去劝了劝她,让她先向我朋友学好英语,再用外语吵架。后来,我就模糊了。确实不记得了……
书记频频端杯喝茶,不知是不是又在偷笑。但他放下杯子后看起来还是严肃庄重的。花蟑螂帮腔说,喝酒醉的人,确实会丧失记忆。书记说,那么,现在,酒早就退了,人也清醒了,怎么样,搞了这么一大摊子出来,是不是很后悔?
刘主任说,已经是前科累累了。
庞贝没看刘主任,只答书记的问话,说,是啊,我的偏光镜找不到了。他们说给踩碎了,我一个月奖金全没了,皮尔 金顿……老刘没让庞贝说完,就讥讽地笑起来,看来你只是为一个小墨镜后悔呢!庞贝说,那偏光墨镜才买了一星期不到!花蟑螂回过神儿来:哇!一个遮阳镜,要五六千块钱?
它值啊。皮尔 金顿镜片比普通偏光镜片的透光率多一倍!不仅过滤紫外线,还能滤除驾驶时造成眼睛的眩光。它能有效提高刹车反应速度,在突发情况下,只要提升0.5秒,在一百公里时速的行驶中,等于增加约二十米的安全距离!我有个朋友……
书记大约也感到组织谈话有点走样了,他站了起来,收起自己的茶杯,说,就到这儿吧。老刘把组织决定告诉小庞吧。小庞你借这段时间,好好认真反省一下。就像刘主任说的,戒不戒酒,确实不仅仅是你个人作风问题,而是关乎报社对外形象问题了,性质是严重的。等认识深刻了,好好写份材料交上来。
庞贝下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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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吉隆小区的中年保安大曹,远远地看到一个女子拖着拉杆箱往小区门口而来,就碰触了一下老保安老何。喂,看!那个记者过来了!
两个保安从保安室里往那边看。老何说,她怎不开车?
大曹说,就是她!绝对错不了……
庞贝的一头乱发在风里飞,一条长及脚面的棉麻布裙也在鼓荡。浅灰色的棉质T恤在宽大的藏青色裙上,显得有点紧身。腹部圆润,高胸翘臀的,身形轮廓看起来丰腴高大;瓷润的额头开阔饱满,丰润的嘴唇,像一朵卷边的玫瑰花瓣。现在,远远的,在两个专注看庞贝越走越近的门岗保安眼里,那个平时像野马一样奔驰来去的身影虽然有些委顿,但依然神秘,引人入胜。老何感叹说,她和所有的记者都不像,一点儿都不嚣张啊!
大曹冷笑了一声,你哪里会看人!
庞贝走到保安门禁,先张望了一下电动栅门外的路口,大拉杆箱竖直停下。大曹热络招呼,出差用这么大箱子啊?我帮你?庞贝摇头,老何看她垂着脑袋使劲揉眼睛,感觉像一个没睡够的、脾气不顺的孩子。她的声音被揉得含混不清,说,唔……帮人照看一阵房子和狗……
大曹说,哎,你等等!
庞贝以为是快递,就跟了两步,准备去签字。不料,大曹拿出了前些天收藏的一份《都市晨报》。这是你吗?他们都说是你呢。老何大声说,我就说不是!这不可能!大曹矜持地笑着,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显然,他们俩已经争论过这事。庞贝出现得很是时候。
庞贝接过报纸,她停止了揉眼,仔细地看了一遍,然后摇头。大曹把自己的目光变得很犀利,他也确实成功捕捉到庞贝一闪而过的尴尬。所以,他用故意张扬的犀利眼神说,有一次啊,我喝了一瓶半高粱,把我们村长直接打到粪桶里……
老何说,我就说不是你!天下相像的人多了,你再怎么着也不可能去打警察嘛——你仔细看看!她像打警察的人吗?!
庞贝嘎嘎笑着点头认可。
保安室签名的小窗鼓起的风吹得庞贝乱发迷眼,庞贝的头发纤细如丝又浓密柔软,每一阵风过,都使头发像绸缎一样覆盖在脸上。中年保安大曹一直想透过那些丰厚细密的长发,看清那张做贼心虚的脸。就像一眼洞穿那些假装清洗油烟机实为入盗踩点的贼人,大曹已经看穿了庞贝的心虚。他高声大气地说,老何你这就不懂了!历史上都知道,女人真喝起来我们都不是对手!庞记者,你别怪我们乱猜啊,上次你喝多了回来,一直在自动售货机那里吐,吐完还踢售货机,还不是我和胡主任扶你回家的。记不记得?
庞贝冲他点头,一边又用手背在揉眼睛。看得出她并不想和这两个晒太阳的闲货多交谈,她揉眼的空隙,不时张望着路口,脸上一直勉强保持着和善的笑,她附和着大曹意见,说,嗯,就是呀,所以女人喝多了不好。
庞贝含糊绵软的嗓子,像是晨起的嗓子还夹带着晨痰,听上去有点慵懒的嘟嘟囔囔,却更坚定了老何对她无辜的认定。我就知道你不会乱喝!老何拍着《都市晨报》,说,你这样斯斯文文的一个女子,说要打了警察,我老何把头给他!
庞贝还是嘎嘎笑着,感激和敷衍的意思都有。她想摆脱两个闲得无聊的门岗,准备去栅栏外面等。老何却又跟着她出来,说,咦,一个人拖这么大箱子,你车呢?今天怎不开呢?
车灯坏了,去修了。
老何说,姑娘我跟你说啊,你开车太快了,要注意安全啊,那天你出去,忽地拐弯儿……
大曹说,喂,报纸上说的事太巧啦!女记者,我只知道你老喝醉……大曹的话,真的让老何生气了,你统共才认识一个记者,就是她了?你知道个什么?我以前住的那个小区,是记者村你知道吗,全部都是记者,电视台的、报纸的、广播电台的,那些人,一个个都普通得和收旧报纸、拉保险的、卖房子的什么什么都差不多,哎——姑娘慢点儿你——
庞贝跟他们摇摇手,快步离去,拉杆箱在不平的小区路面突突响。栅门外,来接她的汽车停在路边。江利夫在驾驶座上。
大曹啐了一口,她撒谎!
老何说,你懂个屁!以前电视台有个法制栏目主持人,电视里说话很凶悍的,平时在小区进出都戴墨镜的,眼镜蛇似的。你知道他怎么样,其实,他经常被他老婆和丈母娘赶出家门。有一次半夜在墙角哭。我都不好意思去关心他,假装没看见就巡过去了。明白吗,就是这样的人,他才要每天装得像眼镜蛇一样凶——你根本不会看人!庞记者才不需要对人动粗,你听她说话——都是轻轻的、慢慢的、笑眯眯的,听她说话,你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了,她还用得着打人吗?还打警察?你根本不会看人。
喝多了,自然六亲不认!还什么警察!
那是你,你不喝多不也六亲不认?那天你妹妹过来向你借钱……
你神经病啊!干吗说到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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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
从高空看,蕉尾湖很像一把汤匙。汤匙的头部有点圆,在圆头和长柄交接地带,有三栋绿色玻璃外墙的高楼叫“绿晶湖景”。这三颗像绿宝石一样镶嵌在蕉尾湖边的高楼,是先富起来的人们的引人瞩目的纪念碑。在这个绿宝石的中部,十一层的一个窗口里,一个穿短裤、赤裸上身的中年男人在跑步机上。他戴着耳机,肩胸健实,但腹部开始的松弛,还是显示了一个四旬男人式微的体态。跑步机冲着阳台下的蕉尾湖。飘起白纱的窗帘里,出来一个体态苗条的女人,紫红色的长绒睡袍包裹了那个有些下垂的性感臀部,她的脸却是不怒自威的骨感,一双眼线文得过于突兀的杏眼,交替出现妩媚和刚毅的混合。男人跑得并不好看,一直闭着眼睛,看上去身上有一种无所谓和自我厌倦的混杂气质。
女人喜欢他这个表情。女人用夸张的敬仰的目光看着跑步男人,她希望他张开眼睛,注意到她的关注。他却一直闭着眼睛跑。女人举着一杯颜色怪异的果汁,往男人的鼻子下面凑。男人厌恶地避开脸。女人说,就是苹果、草莓、猕猴桃、小麦草啊。看着难看,其实味道不古怪的!男人说,苹果籽有氰化物,你最好去皮去核再打汁。
女人说,哎,求你了!佛送!就这一次。女人突然就转了话题。男人听得懂她的换频,但依旧闭眼跑。
佛送,我就是上辈子欠你的!
男人闭着眼睛说,当时行医资格证也是这样给拿去的。结果呢,一去不回头。现在要借真人了。
女人说,年底了,应付一下检查也是迫不得已。
不是说,哪里哪里都有你们的人吗?那搞个假证、假人,不是一样!
唉,佛送,不是跟你说了,今年查得比较严嘛。堂哥是我们家的恩人,他难得有求于我。再说,用你证的事,虽说你不愿多说,但人家还是一口气打了三万块给你。我们丽健租赁的那些,一本最多才给两万,有的一年才四千。大堂哥真的很够意思的!
别跟我说这个!马佛送擦了一把汗,扔开毛巾。女人轻轻惊叫了一声,毛巾把她手上的果汁打翻。马佛送睁开眼睛,女人一笑,把淋到果汁的长睡袍一把脱了,仿佛一颗晶莹的荔枝脱壳而出,女人就像练瑜伽似的,她伸展扭转赤裸身子,然后跪下,双臂前伸,翘臀塌腰,做了个非常漂亮迷人的猫咪动作。男人闭上眼睛,但是,他身体的每个细胞,像苍蝇复眼一样全部打开了。
女人临出门,再次搂抱男人。我们俩,不是你欠我,就是我欠你。觉慧法师说了,我们前世是冤家。反正你得去,你就是得去!
男人说,我不可能去冒充什么国务院专家!像什么话!
你就是专家啊,你是真正的专家!
我是急诊医生,我哪管不孕不育前列腺性病?
急诊科是全科呀,急诊医生不都是全才医生吗。
当时我们说好,一切由我自己选择,你不会强迫我。
我也没有强迫你呀!我只是告诉你,什么是合适你的金光大道呀。前途你又不是看不清。再说,那个大义诊活动就三天,你坐诊时戴着口罩,别人也认不出你。
男人不吭气。
女人撒娇地推了他一把,我可以找到一打这样的专家。有一百个专家想跟我混,可是,人家只愿意你和我在一起嘛。
男人似乎厌恶女人不经意流露出的强势与自负。他推开女人,裸身进了浴室并反锁了门。女人果然想拧开浴室的门,见拧不开,便对镜子整理了一下头发,加描了一下口红。女人叹了一口长气,转身而出。浴室里的人听不到她穿过大厅、走过玄关的笃笃离去声。
男人洗的是冷水澡。浴室门一开,淡淡的白色雾气突围而出。男人穿着一件前一个季节的薄丝质灰蓝色秋袍,松松地系了腰带,然后到厨房泡了杯咖啡。早餐很简单,他拿着两片全麦面包片,就踱进了阳光灿烂的临湖小书房。电脑昨晚就没有关,一碰键盘,自己的博客网页就显示了。有几条信息,那个他上个月开始关注的一个叫“谁拿我笔了”的人,上传了一个新东西。对于“谁拿我笔了”,他倒有十分的耐心。也许是第一次碰到这个人的时候,此人的博文通常很短,看了一眼他就不由得发笑。比如,此人写过:
女人丑是不文明的;女人丑而坏,是反人类的;女人又聪明又漂亮,那是反社会的。
男人愚蠢是不文明的;男人蠢而坏,是反人类的;男人又自私又有钱,那是反社会的。
近两年来,像他这样无所事事、不时在网上溜达的人,却一反常态保持潜水,是他自己也没有想到的。他觉得自己了解虚拟世界的无力。一开始他猜“谁拿我笔了”是女的,后来,看多了“谁拿我笔了”的文字,他又推定他是男性。
今天“谁拿我笔了”发的却是个长文,标题让他想起自己的住处,所以,他点开,边啜吸着咖啡边看了下去。
即使你窗外风景如画
我一直喜欢这条大路,因为它的路中间,有个分水岭似的船形土坡。一棵百年榕树立船头,它的乘客,全部是三角梅丛,火红的、蓝紫色的、洋红色的,还有白色的、金黄色的。我一直觉得,三角梅是一种藐视规矩的花,有时,它的一茎长枝,腾地伸出大船,几乎撩拨到过往的汽车,我甚至觉得它们想模仿一个凌空而去的炮仗,炮仗轨迹的顶端,也就是它枝头一簇花团。也许这样,它就以为它有了爆炸的生命。
绕过这个船形花岛,就可以看到那栋红砖旧楼房了。这是个破败的、庭院荒芜肮脏的老别墅。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这当然是个堂皇富丽的大户人家,八九十年的岁月风霜,让这个无主的别墅颓败落寞。阿西站在院门口等我。他脸依然是暗猪肝色。换了肾,按说他应该能够排毒了,但不知为什么他的脸色依然发暗。看到我,他依然不太会笑。每个立冬,市里的尿毒症患者都会在他家一聚,叫“肾友活动日”。前天是立冬,我答应要来的那个立冬,但我没有来。我自顾不暇。阿西后来给我打了电话,说,今年又走了三个,明年不再聚会了。为什么?他说,聚会就像死亡清点数。这次大家都说,不再聚了,谁也帮不了谁。算了。
阿西和父母及一个聋哑哥哥住在一楼。他父亲是个瘸子,走起路来左胯送右胯,看起来就像一个糟糕的探戈舞步。二楼到三楼的楼梯都是封死的,危房,阿西家却抵死不走。他父亲说,他的祖父是屋主的远亲,是海外屋主委托他看护房产的。但本地地方志专家说,解放前很多帮佣并非屋主的远亲近亲,不过是主人走了,他们没地方可去而已。住久了,就以为自己真是主人了。阿西母亲死了好多年了。
用募捐款完成换肾手术后,阿西面临最大的问题,就是有多人说,一个有别墅的人隐瞒实情骗得社会捐款很不应该,这些捐款应该拿去帮助那些真正困难的人。我知道,这个徒有独栋别墅虚名的父子是穷困的,他们一锅稀饭就着萝卜干,一吃就是一整天。去年,阿西到单位送我一大塑料袋豆芽。他说,你吃吧。我说我吃食堂,要一大包豆芽干吗?他说,这是很安全的,我和父亲开始做豆芽了。
现在,阿西领我进屋。一楼杂乱的大厅和几个昏暗的房间,到处水淋淋的。满地都是一箱箱、一盆盆的豆芽。有的已经发得很高了,有的还没有动静。真不知道今年那些肾友的最后一次会议是不是站在水里开的。临走,阿西又给我拿了一大袋子豆芽,说,在外面你不要再吃豆芽了。我还是懒得要,阿西老爸说,收嘛。我又不是要你给我家做广告。我好卖得很!
文章结束了。这个博主的生活节奏似乎是混乱的,他可能很久没有动静,或者十天半个月冒出来,每次只有三两句话就走了。总之,你猜不到他的真身。马佛送依然没有留言。手机的短信响了,显示是綦连莲:大堂哥追得急,我只好替你答应了,就是周末两天,你就来当一下专家啦。都是打工底层,不会碰到熟人的。你就先去帮个忙吧!啊?求你了!
她又说求你了,马佛送仿佛看她就在跟前,她惯有的语气,每次都让马佛送心脏别地一跳。这个女人就像个双面人,这边还在严厉训斥手下,一放下电话,马上会换上柔媚娇喘的语气,对他撒娇。
马佛送盯着那个“先去”二字。这个女人,他心里嘀咕了一句。先去尚仁、后去丽健?她收留他快一年了,养着一个医生,当然不是养宠物,也当然不是请他仅仅为她丽健医院内刊杂志《男欢女爱》把把关就好,那基本是闲职。綦连莲是有理想、有追求的女人,她发誓要做东南最好的私立医院。她一发誓,马佛送就冷笑。她说她要把整个医院交给马佛送来打理。马佛送自己心里也有数,她当然不会白养一个医生。马佛送也从来不把这个綦式梦想当真,他知道自己最终会离开这个城市。但是,不管是广州,还是上海,现在还没有一家条件谈拢的。铺红地毯巴望他去的,只有私立医院。既然是私立,又何苦离开故乡呢。父母也是风烛残年了,都是那种陪一天少一天的高龄老人。实际上,他现在也还不敢让他们知道,他们以为前途远大的独子已经辞职了,现在他无所事事,大部分时间待在綦连莲这里,平时假装很忙,周末假装休息去陪老人吃吃饭、剪剪指甲。妻子赵医生那边的老父亲,他偶尔也过去,老人一向对他不错。但每次去,老人都要和他分析女儿是自杀还是他杀的问题。他看过妻子手机遗留的未删短信后,再也不愿思考这个问题。一切都太荒谬了。现在他想做的事,就是把与此关联的东西,统统删除。
短信又进来一条:一天两千。周六和周日共两天。
马佛送的心又别地一跳,他不由得骂了一句。
短信再次进来:你戴个口罩,鬼也不认识,就四千进账了!
马佛送的心,不自然地跳,他感到自己的慌张,因为他知道自己心动了。他没有回复。他在寻思,自己是不是就这样一步步要和他最不屑的暴发户们为虎作伥了?平心而论,綦连莲是个好女人,毕竟读过一点书,和那些“老军医”“祖传性病”的骗子游医的出身到底不一样,丽健医院是綦连莲自己的,她的家人以生命为代价的全部投入都在那里了。但是,整个庞大的綦氏家族到底有几个医院,恐怕綦连莲也说不清。尚仁是綦氏王族她堂哥家开的医院,一个周末四千,价格倒对得起专家。马佛送叹了一口气,到阳台边看着蕉尾湖湖景。水面上,白色的群鹭在飞行。这是什么世道,仅仅坐几个小时,就是他以前一个月没日没夜的全部工资。财富就这样贴着水面飞来,就像白鹭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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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绿晶湖景十一楼阳台上、喝着残杯咖啡的马佛送,看不到湖边牵狗溜达的两男一女。三人都戴着墨镜,两个光头男,一个胖,一个高瘦。他们沿蕉尾湖岸修造的木栈道,在凤凰木下走走停停,一副郊游的节奏。南方的树木是永不立冬的,它们甚至也不太认识秋天,一年四季,到处都是郁郁葱葱。到了五六月份,环湖的凤凰花竞相开放——蕉尾湖就像一把边缘着火的汤匙,泼了油似的熊熊火苗,正好勾勒出汤匙边廓。
三个墨镜人就这样走在这熄了火的初冬的绿色湖边。胖的光头是江利夫,他的头皮是灰白色的,因为聪明“脂溢”,中年脱发;高瘦的光头是东方行过,他的头皮是青色的,还是毛发旺盛的青春底色,他提着一个装着鞋盒的塑料袋,鞋盒里面有九个鸡蛋。两人各走在庞贝的一左一右。黄色杂点黑毛的土狗小二,一直雄壮欢乐地走在他们前面,它时不时就用后肢站起来。它想看得更远。
《日子报》有十天没有庞贝的稿子,大家都有点儿不习惯,尤其是编辑们。有人一早没睡够,就拿庞贝的事阴阳怪气地说话:天天没有阿宝的稿子,最高兴的人就是《都市晨报》了。发行大战期,这么自伤主力很白痴啊思密达?另外一个没睡醒的就接腔说:我看你是编她的稿子省心省力惯了吧,偷懒就别装什么高瞻远瞩啦。第一个没睡够的声音说:见识少了吧,阿宝的稿子到处都是陷阱,谁敢省心省力?不留神一个错别字,搞掉你整个版面分。那是高智力的投入!慎密思密达!
喂,后排电脑传出一个声音:昨晚你又熬夜看韩剧了吧。我发现最近我丈母娘的见识和你越来越接近,昨晚她抹了一夜泪花思密达。
这天中午时分,一个老人带着一个学龄前男孩,拘谨地站在《日子报》编辑大厅的过道里,小男孩捧着一个童鞋盒子。编辑大厅人比较少了,做好版面的编辑已经消失去了食堂或回家。江利夫在接电话,座位在大门边、正苦等最后一条头版稿子的万旖旎,把一老一小领到江利夫跟前。江利夫匆匆收了电话。
小男孩居然是来送鸡蛋的。老人说,这是孩子亲自喂的鸡,从鸡下的第一个蛋起,他就说要送给庞阿姨吃。老人还没有说完,小男孩一下子就哭了起来,鼻涕泡也吹了出来。江利夫连忙给他抽纸擦鼻涕眼泪。老人说,他们是江西来的,住在和寿前社打工。隔壁亲戚家带来几只土鸡,有一只小黄鸡一直跟小男孩走,就被小孩要了下来。才养了一个月,小黄鸡就生蛋了。可是,昨天,因为被人举报,居委会来人通知他们城里不许养鸡,勒令立刻把鸡杀掉。所以,他只有这么多个蛋了。老人没说完,小男孩再次放声大哭,转身抱住老人的腿,哭得把脸埋在老人腿中间。
江利夫觉得他不是因为没有更多鸡蛋哭泣,而是他和那只鸡有了感情。江利夫摸了摸孩子的头,说,你为什么要给庞阿姨送这个?
男孩子停止了哭泣,但很久没有开口。老人把他身子调转向江利夫,男孩子低着脑袋说,给她吃。
为什么给她吃?
小男孩把自己的手给江利夫看,江利夫一看那只小巴掌上三根手指都是断指再接活的,就明白了。这是去年春天的事。当时,庞贝路过人民医院门口时,看到一个男人跪在雨中哭天抢地,因为都是雨,很多人撑着伞也听不清看不见,都匆匆而过。庞贝没见过这么捶地哭喊的绝望男人,就过去问了一句。那男人说,我儿子三个指头被铁门夹断,我凑不出钱,没有一家医院肯救他……庞贝随他到地下通道时,看到蜷在塑料编织袋上的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因为疼痛已经是半虚脱状态,衣裤上都是血。庞贝冲进了院长办公室,说,如果你肯救他,你就是全市五家医院唯一肯施救的医院!
小男孩获救了,三根手指都接活了。之后,庞贝写过一个消息,按社会新闻写的,但实际是践诺,是在回报医院被迫施展的救命之恩。花蟑螂签大样时很生气,什么救死扶伤人道主义!这种狗屁医院,不要再表扬了!江利夫和侯翔都哄他说,还是表扬吧,总归是救了小孩,要不然连这点善也没了。
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江利夫没想到,这个小小的男孩还心存感恩。
一大早,江利夫带着特稿部首席东方行过到市里开宣传部的会议,一结束,他们就拐到绿晶湖景,来看替朋友小夏看护房子和狗的庞贝新居。三个人绕湖慢慢逛,东方帮庞贝提着鸡蛋鞋盒。
江利夫说,那个幼儿园倒了,小剑桥什么的。
庞贝吃惊,被关闭的?
江利夫说,它撑不住了。家长串联起来到区教育局大闹,市长热线也介入了,市教育局的调查小组下去了。保护她的势力也就收敛了,所以它就玩儿完了。
东方行过说,幸亏你当时跟园长开价四千万,如果开价四万,你基本死无葬身之地了。别说利夫兄,神仙也救不了你。
唉……庞贝说,那天,我在她的办公室,她小音箱里循环播放的是莫扎特……
希特勒还喜欢瓦格纳呢。江利夫说,艺术审美和人品没有关系。倒是,最近你可能要注意点安全,毕竟砸人家饭碗了。江利夫掏出一支烟给庞贝,庞贝专注地看那小二弓着身子拉屎,随即低头找大片树叶,然后把香烟咬在嘴上,两手配合用树叶把狗屎小心铲起,扔进旁边的垃圾箱。东方突然指着小二大呼小叫,只见小二伸平后肢在地上磨蹭屁股。庞贝把小二后半身伏在膝头屁股朝天,再揪起小二尾巴,用纸巾为它擦了屁股。
江利夫皱着脸说,你就是专门搬过来伺候这个畜生的?
对啊,庞贝眯缝着烟熏眼,说,别看它是土狗,灵得很,早上会帮我拉窗帘!我和小夏救它的时候,才只有杂志这么大。江利夫有些厌恶地摇头,就是三年前你带去开大会的那只流浪狗?东方行过嘎嘎直笑。三年前,整个报业集团的竞聘动员大会上,几百号人的大会议厅,庞贝迟到了。厚重的侧大门推开时,咔咔直响,台上的“武则天”和台下几家报纸的所有采编人员一起转头看,庞贝和一条脏兮兮的狗走了进来。她假装镇定地走,那只流浪狗有点怯场了,停住不敢走了。庞贝把它抱起来。“武则天”没有表情地看着庞贝抱着狗,艰难挤向中间席的空位,然后,她继续发言。事后,庞贝说,是她和朋友中午救的狗,有人把它绑在路边,狗狗耳朵被人剪了半个,一直在流血。她朋友要去赶一场书法讲座,不能带狗入场。庞贝便带它回报社。她本来想寄在门卫,但门卫怕狗,庞贝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狗进了二十一楼大会议厅。
它毁了你的前程你知道么?江利夫摇头叹息:没想到,你居然现在还专门搬过来伺候它!
庞贝说,它总要有人照顾啊。如果小夏和老公最后决定不离婚,那么,她就不回国了。小二呢,就由我来彻底接管了。我就暂住这富人区喽。
姐啊,声色犬马、玩物丧志,说的就是你这种生活姿态啊。东方行过调侃着。我本来就无志可丧。庞贝说,你俩别绕了,我直接表态吧!庞贝把烟头扔地上踩扁又使劲儿磨烂,酒,我不戒!爱开就开吧,十多年了,记者我也腻味了——无所谓!大不了给开酒庄的当小三!
哎,哎!我不是来动员你戒酒的……江利夫说,他还没说完,电话响了。他退一边接边看了东方一眼,东方立即对庞贝竖起嘘指。江利夫说……嗯,我就说嘛!难怪!行啊,我跟她说。应该没问题,订了包厢我短信你——不喝酒?那她根本不可能去。我搞不定她。到时你自己电她吧。拜。
江利夫收了电话,对着庞贝傻笑。突然,他两手一拢抓住庞贝的乱发,大吼一声,过关啦兄弟!开除令解除!
庞贝心里有什么东西松弛下来,但她脸上依然是淡漠的样子。江利夫扫兴地推了她一把,说,这一段时间,大家都压抑坏了,好像人人都被《都市晨报》扇了一耳光……
花老板怎么说?东方行过问。是花蟑螂吧?
江利夫点头,说,她没事了,湿地公园村匪路霸的系列报道救了阿宝。花利民说,赵部长的原话是——良才难得,谁能无过。所以,“武则天”趁机收回成命。花总明晚想小范围庆祝一下,他也实在是憋坏了。这次,为了你阿宝,花利民简直快气疯了。真是内外交困,颜面尽失。
庞贝裤兜里的电话响了,侯翔说,正是看样大忙时,我简单说两句。你没事了!赶紧去谢谢你的大贵人赵部长和武总。那份检讨,按我说的,调整一下交来。我告诉你,你这种不知死活、小畜生一样的女孩子,很需要一个生死教训!以后,千万别再傻喝了,听到没有?!
在媒体,女生当男生用、男生当畜生用。女生被冠以畜生,那可能就是劳动手册里的最高职称。庞贝嗯了一声,说,谢了。
江利夫和东方一脸莫测的坏笑。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江利夫脑子里还是庞贝初进报社,瘦而标致的学生模样。她给大家的第一印象是说话特别缓慢,没事总带着笑的混音。这点多年来从未改变过。侯翔、江利夫后来分析,庞贝是天生没有安全感的人,她的笑意,实质是对人、对环境的习惯性讨好。
十年过去了,她除了变胖了些,气质也依然如初,散发出天生的和煦与柔婉,加上异于常人的、慢吞吞的语速,总是令人松弛而怜惜暗生。实质上,江利夫、侯翔都知道,这张春风拂面的外表下,一个所向披靡的暴力小畜生早就练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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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贝那一拨新人是酉州日报社首次全国招聘。五湖四海者过关斩将后,剩下的都是不可小觑的才子佳人。庞贝师从比她大几岁的江利夫,比江利夫资深几岁的侯翔,也偶尔带带庞贝。那一批新人中,庞贝和“小名达娃”被大家一致看好。侯翔带过一次庞贝,就宣布,来了一个天生的记者。他给了这个新人很多溢美之词:天生的新闻敏感、天生的行动力、天赋的批评性思维、天生的善用事实说话。十多年前的侯翔也年轻,城府浅,说话直抒胸臆,喜欢滥用激情。江利夫也是一个新闻好手,说起来还算侯翔的徒弟,但是,他比侯翔更沉稳持重,所以,表扬鼓励新人的方式也更有艺术性,更不致遭受众反弹。他说庞贝,天生有犁鼻器。犁鼻器是人类高度退化的一个感觉器官,它能够感受不挥发物质的味道。一句话,庞贝就是能够捕捉到一帮人感受不到的新闻密息。
奠定新人庞贝地位的是她一系列令人过目难忘的报道。实际上,还是见习期,庞贝就出手不凡,虽然学生署名总在老师之后,外人以为都是老师的功劳,而老师最清楚这名初生牛犊的天生元气与原始力量。这些报道,在今天的江利夫看来,依然骁勇生猛,简直有点不可思议。
一天傍晚,热线接了个电话,一名林姓男子急切地说,他被一个假税官勒索十五万,对方要求当晚九时接头交钱。林某说,前一周,假税官在他们公司假装查账,然后把他们的账本拿走了。今晚约好交钱换账本。林某说,有没有记者敢跟他去现场采访?
江利夫在外,至少要一小时后才能赶到,新人庞贝便单枪匹马替江老师出征。她跟着举报人林某,被勒索者城南、城西、城东调度了三个交接地。最终,在一个深夜大排档外,勒索者现身。一打照面,新人庞贝有点儿抖。勒索者一收下钱,就发现三个便衣男子扑向他,他猛地撞开庞贝就跑。庞贝差点儿被他撞得栽进半人高的潲水桶,一个手快的警察一把揪住了她的细胳膊。
江老师赶到时,一切都已在派出所里尘埃落定。令他诧异的是,这期间的曲折中,新人庞贝展示了不可思议的掌控力。当林某中途发现对方是真税官,而不是他原来以为的假税官时,立刻想放弃逃亡,其中两度是坚决放弃。但都被庞贝哄住了,她一路哄着又气又怕的举报人勇往直前,直到揭底。到了派出所,犯案税官的领导赶来,看到报社来的不过是个小丫头,便把她叫到一边,直截了当地请她停止采访,语重心长地给了很多肺腑忠告。庞贝微笑着点头,说自己只是见习记者,她会把领导的意思汇报给自己老师。结果,庞贝连夜写出的稿子,把这些精彩对话全部写了出来。整个稿子处理得比侦探故事还精彩生动,小标题做得尤其抓人。江利夫看了她传来的稿子笑了,这小丫头狠!江利夫删掉几个形容词和煽情的两段学生腔,然后在庞贝的名字后面,又多署了两个假名字。这等于是四个人合写的稿子。
直接揭露税官,题材太敏感了。所以,见不见报,报社编前会争论得很厉害。大家公认稿子写得好,情节劲爆、采访扎实、证据准确、文字漂亮、态度客观,稿子好到令“武则天”愁容满面。她说,这种稿子不发简直是犯罪啊。所以,她亲审大样,又柔化处理了一些用词,为了稳妥,又让江利夫赶了一个肯定主流、安抚其他税官的“编者按”。相当于三级把关,然后才小心地把大样送印刷厂。与此同时,部主任以上领导全部关机,集体大逃亡,一致关闭了说客阻挠见报的通道。这样子,很像小孩子点大炮仗,导火索一点燃,所有的人都捂紧耳朵、拔足奔逃。
尽管三级文字“马赛克”过滤,这个报道依然在酉州相当于媒体大爆炸。
人们都知道了庞贝。
敏锐、天真、勇敢、简单、出手快,庞贝就这样一路走了下来。她和两位不错的老师江利夫、侯翔,外加车祸死去的“小名达娃”、东方行过,以及后来几年加入的精锐新人段恺心,一时本地舆论监督领域被搅得风生水起,连续推出了许多重磅大稿,社会反响强烈、余波远长,直到报社被上面狠狠修理过,“武则天”终于偃旗息鼓地收敛安分下来了。那是《酉州日报》传说中的黄金岁月。
五六年前,筹备新报纸《日子报》,侯翔、江利夫相继被调往重用,庞贝成为新报最年轻的首席记者,但她几乎成了永远的首记,她甚至奖金都不是部门最高的,因为错别字太多给倒扣的。有几年她回老家的飞机票,是靠集团大老板“武则天”的总编辑奖红包而购买的。“武则天”在年会上多次点名表扬庞贝:瑕不掩瑜。但内行人士点评说,庞贝政治教养低,独当一面没有人会放心。而庞贝也好像志不在此,报社再搞什么竞聘,她也懒得参加了。唯有一次和总编办主任大吵,还是为了钱。那位部队复员的女主任,个性铿锵,屡次多扣了她错别字奖金。那次,庞贝闹得动静有点儿大,最后,还气呼呼地把自己的账号用红笔加框大写在评报栏上:没钱交房租!此事的后续是,这个账号收到了不少银子,各路匿名伙伴纷纷打款转账,而且几乎没有人告诉她,是谁打了钱。据说,当时评报栏下那么多英雄匿名相助,把庞贝看得发呆。那个时期,是她在报社人际关系最和美的黄金期,后来,随着她才华的流光溢彩,随着她的毛病的不断显现,那个和谐岁月就日渐下山坡了。
庞贝是个容易走神发呆的人,也爱哭,尤其是酒后。有时整桌人乐得仙山琼阁、莲花竞放,她就像只呆头鹅,呆望大家恍若隔世。有人后来总结说,庞贝饭后是人,茶后即鬼,酒后为神。神的状态总是可歌可泣的,据说几个好朋友结婚的时候,庞贝都大醉大哭过,比如江利夫、侯翔、东方行过。谁也说不清,反正她就是那种爱喝易醉的酒神般的女子。刚开始,大家只是觉得这小女生喝起酒来豪气干云,很好玩儿;后来又觉得庞贝天生好酒,她酒后恍若隔世的目光也有趣;再后来认为她个人感情波谲云诡,难怪对酒有依赖。再再后来,人们或多或少感觉这女人酒后麻烦有点儿多。现在,侯翔已经很犀利地认为这小畜生有酗酒苗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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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总的办公室种满了万年青和像万年青的绿萝。隔壁另外两个副总的办公室因为狭小,沙发一放,一盆花也挤不下。庞贝抱了一小纸袋的糖炒栗子边吃边走进来,坐在两棵比她人还高的绿萝中间的红木长沙发上,吃得声音有点儿响。花蟑螂从手里的大样上抬起头,哼了一声,说,只管自己吃,你至少要问我吃不吃吧。
你看大样不是?完了我都留给你。
花蟑螂继续看大样,不时乜斜着吃板栗的那一端。一个体育版的编辑小跑进来取大样,一见茶几上的板栗,马上折身捞了几个边咬边说,花总,我不催你,你慢慢看。花蟑螂被两人嚼糖炒栗子的动静和香味搞得有点儿心乱,很快睃完大样,龙飞凤舞地签上花利民和时间便喊,拿去拿去!别吃了!主打照片给我放大两行,废话少一点儿!一张照片搞那么多通讯员名字干什么?!
编辑提着大样,狠抓了一把糖炒栗子出去了。
花蟑螂拿了自己的保温大茶杯踱到沙发这边来。再过三四年,花蟑螂就要退休了,但是一头黑而密的头发,看上去假发一样兴旺过度,不太自然。好在他的两道浓眉识时务地白了不少,还有一些出格的虾须寿眉也白。
庞贝说,急吼吼的,找我什么事?
你这板栗油汪汪的,肯定放了石蜡。花蟑螂说,你看,每个还都替你破了口,石蜡不正好浸进去了?石蜡是有毒的!
庞贝停了下来,看看手里的板栗,确实很油亮,她以为糖炒栗子都会出油,再闻闻,也没有什么怪味。花蟑螂拿了一颗吃了起来,说,我说的就是这个事,民以食为天。我们打算设立“食品报道组”。现在,全社会都聚焦食品卫生的要命大问题。本来想放在经济部做,但是怕他们人手不够,所以,我们想干脆调拨一组记者专门来干,就叫“食品报道组”。你来负责,给你三个人,摄影记者机动。怎么样?原来你那个免掉的首席记者,到这里来就是换个名目恢复,待遇一样的。
庞贝又开始吃起板栗。花蟑螂感觉她的装聋作哑是在泄愤。他打了一下她又伸出抓板栗的手背。庞贝缩回手,瞪着花总,连续摩擦挨打处。花蟑螂笑。每个部下的德行,他基本清楚。庞贝貌似迟钝的冷幽默,令老人家有玩赏智力的乐趣。说起来,花蟑螂自己好酒。每一次单位酒聚,他都兴高采烈,追逐人间仙境的快活。他从心底欣赏这班才气纵横的年轻人,他更爱自己酒后的迷离畅达与淋漓抒怀。每次和小的们混,他都有点儿矫情地重复:微醺的人生,是最美好的人生!后来,他刚开口——微醺的人生,小的们就争先恐后地嚷嚷——是最美好的人生——
他以为庞贝会很开心,他等着庞贝激烈反应,庞贝却继续吃板栗。
喂,你没兴趣?花蟑螂说,作为食品组负责人照样每月补你一百个首记工分!只是暂时不能马上任命你首记,不然外面认为我们太随便。
我就随便啊!反正,我一个老新闻人,每月都去借钱花,是报社丢脸,又不是我。
那你是接活了?
你们说做就做呗,我无所谓。其实,现在,何止黑心食品,哪条线上不黑啊?都在墨水池里比赛,谁能清清白白地爬上领奖台?
看你这话怎么说的,语不惊人死不休啊!我黑了吗?你黑了吗?
我不比赛,当然黑不了。你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参赛没。
即使慢悠悠地满嘴喷粪,花蟑螂依然能听到她带笑的语调。其实她脸上没有笑容,可是那声音,只要不是太紧急情况,你就很容易听到混在语音里的笑声。这个奇怪的毛病,让连经常和她说话的人都会犯迷糊,一时分不清她的立场。
胡说八道!花蟑螂怔了怔骂道,你这张嘴,就是毒舌!天晓得昨天在规划局,还有人跟我说你安静婉约得不像个记者,嘿,你还婉约!花蟑螂换了个语调,说,怎么样,最近情绪还好吧?
不好又怎么样?再不好也要保持婉约啊。庞贝的嗓子本来就低,嘴里再吃着板栗,有点儿耳背的花蟑螂,基本就听不清。他把耳朵亲切地侧向庞贝,你心情调整过来了吧?
你给我找的大佬在哪里?不是说了,要求不高,三婚的也行吗。傍上大款我就辞职。现在我得养活我自己。
省省吧!你的花花世界,别人不知,我还不懂?十年前我还在部里就知道,这个单位,绯闻最多的就是你!我告诉你啊,别以为自己永远是报社一枝花,再七挑八挑的,等你皮打皱,等你胖得像报业大厦的柱子,我看你嫁谁去!
嘿,我就是老菊花牌豆腐渣!还敢嫌我胖,不是半夜赶稿子赶胖的?!这是工伤啊你知道嘛!庞贝哼哼着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她把吃剩的板栗纸袋又抱起,说,——没其他事我走了。下午还要去采访个破会。
咦?你不是说剩的留给我?
工业石蜡。你别吃!
花蟑螂看着她抱着一牛皮纸袋板栗离去,也看到正在水房饮水机前面接水的江利夫,江利夫一张嘴,庞贝就塞了一个剥好的板栗到他嘴里。庞贝走过,江利夫在后面说,中午一起!大畜生请客。
大畜生就是侯翔。因为他老叫庞贝小畜生,庞贝就回叫他大畜生。花蟑螂有时有点儿嫉妒,他感觉这三个人一直就像兄妹一样。组建《日子报》的前一年,酉州百年不遇的大暴雨,十几名记者在暴雨中奔忙,编辑大厅也一片忙乱。 在暴雨中庞贝乘摄影记者老吴的摩托车,一起冲进了蕉尾湖里,幸运的是,紧急救援的消防特勤中队就在他们旁边,瞬间把俩人都提捞出水。当时有个编辑恶作剧,接了电话对侯翔肃穆地说,庞贝淹死了,老吴在医院急救。知道庞贝不会游泳的侯翔信以为真,一下子情绪剧烈,同样五雷轰顶感的江利夫,就不像侯翔那样泪水满眶失态。随即,跑消防的记者打电话进来,和电脑录入员口传“本报讯”现场消息时,说了庞贝和老吴的滑稽惊险。侯翔一听,站起来二话不说,走到刚才恶作剧、谎报噩耗的编辑旁边,一脚把他连人带转椅踹到过道上打转再摔出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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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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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以往报社内部设置调整不同,这次,《日子报》拿出了一个整版,高调自宣,就像推出一部新电影一样。《日子报》用整个头版、超粗黑体字,隆重推出了夺人眼球的大海报——食品报道组。它用四号黑体字宣示推出食品安全报道的初衷和净化百姓餐桌的决心。采访组核心成员的名字也处理成明星阵势,突出地显示了其强大阵容:庞贝(金牌记者);段恺心(省双十佳记者);罗加加(食品专业记者)。醒目地刊登了征求毒食品线索的报料电话。
“食品报道组”一出生就风华夺目,成了酉州公众最瞩目、最聚焦的社会大事记。头版海报上市的第一天,热线电话就被老百姓打爆了:我们家的蜂蜜会炸瓶盖子,不知能不能吃;庙边市场的莲藕,全部都是粉白粉白色,记者来看看;我们小区内包子铺的包子白过乳胶漆;陈家桥水果摊上买的桃子甜得发苦;我家的咸鸭蛋,像皮球一样有弹性……
庞贝会选择段恺心,领导们比较意外。因为他基本半废了。前一年,各部门双向选择的时候,段恺心竟然没有部门想要。而他自己似乎也厌倦了一线的冲杀,选择了副刊部读书版编辑。但是,副刊部的主任并没有选择段恺心。六年前,报社进了七八个新人,段恺心和比他早一年进来的“小名达娃”,成为最佳新人拍档。一脸横肉的“小名达娃”,阳光活跃、现场反应能力特别强;段恺心俊秀洒脱,喜欢打架、言语尖刻,尤其喜欢拍摄,优良的新闻镜头感,经常被领导拿来教训专业摄影记者。比如,有一起两个小女孩被强奸的轰动性社会新闻,同城媒体报道的配图都是小女孩的病房照,或者家属控诉照片。只有段恺心,作为一个文字记者,他拍摄的是两双带着血迹的小童鞋。触目惊心的特写镜头,震撼了所有读者的心。段恺心和“小名达娃”同一个宿舍,野性默契,恶趣相当。达娃车祸的当时,段恺心坐副驾。那是一辆别人借给“小名达娃”玩的旧捷达车,没有驾照但无师自通的达娃敢开,经常开得有来有去的,段恺心也敢坐,还自费给破车改装相当好的音响。记者们每月两百元交通补贴额度,达娃拿油票来,主任也给报了,所以,“小名达娃”无证驾驶,也是上下认可的事实。车祸的时候,“小名达娃”的车冲进了鱼塘里,段恺心被甩出来,昏迷在大石头边。等村民发现,一切都晚了。“小名达娃”当场死在鱼塘里,段恺心昏迷了四天,领导以为他会变成植物人。最后,他还是醒来了。醒来后,他说,“小名达娃”是被人报复了,因为4S店的黑心经营系列报道。前一天“小名达娃”手机上收到过第二条威胁短信,短信就几个字:再不停,我们会让你死得很难看。段恺心说,那天车子是才从汽车维修点出来,换了轮胎,不可能半路还爆胎。领导将信将疑,但看了短信也想报案,可是,跟警察相关人员交换意见,觉得线索模糊,比较棘手,主要是“小名达娃”无证驾驶。爆胎的是另外一个轮胎,不是才换的那个。谁能证明有人在轮胎上动了手脚,还是轮胎自然报废?而那短信显示的电话号码,已经停机。
那天,庞贝本来也在那辆车上。她想和“小名达娃”一起去采访那个意外挖出的古墓,后来临时有个物业械斗的突发流血事件,庞贝被江利夫强制调走。为此,江利夫总是开玩笑,说,阿宝我救了你一条命。
“小名达娃”死后一个多月里,无论阴天晴天,甚至在会议讨论选题,庞贝都没有摘下墨镜。她戴了一个多月的墨镜。段恺心在医院醒来的第一眼,看到病床前对他摘掉墨镜的庞贝,眼睛就像个五旬老太婆,上下眼皮都红肿变形了。段恺心嘀咕了一声,你还是戴上墨镜吧,真丑。
现在再回头说段恺心。出院后,段恺心回到单位,大家觉得他似乎换了一个人。他变得神经质、爱计较、容易激动,一会儿慷慨激昂,一会儿缩首缩尾,对线索挑肥拣瘦,动不动抱怨嘀咕。最要命的是,他几乎采访不出什么有分量的稿子了。照片倒还是拍着,被毙掉的却很多。段恺心所有的灵气、锐气,似乎都被“小名达娃”带走了。这个状况刚开始出现的时候,编辑部上下对他持理解同情态度,因此他的所作所为,都得到宽容,他甚至公然在部门线索会议上看书,看了一半的《尤利西斯》也毫不避讳地放置在会议桌上。恢复上班的前三个月,单位给了他平均奖的待遇。似乎只是偶尔,他会写出一两篇闪光的独家报道,但是,就像流星划过,太稀罕了。真正的段恺心似乎还沉睡在那场惨烈的车祸里。时光荏苒,两年下来,段恺心已经成了没有部门想要的人物了。
罗加加是领导摊派给食品报道组的,理由是专业对口,加加来自南京农业大学食品卫生专业。庞贝一听给罗加加,就说换一个。侯翔和江利夫说你别嫉妒得这么明显啊。庞贝想了想,啐了一口,说,如果不要,舆论对我不利是不是?侯翔和江利夫都说,不利,非常不利,何况你自己还是戴罪之身。
罗加加是报业集团有史以来最漂亮的女记者。但她的梦想是做音乐台主持人。在卫生局的母亲,也真的把女儿弄到了电视台,没想到,罗加加根本就不是主持人那一类语言机智、快速反应型的,改做新闻主播吧,她记性不好还嗓子沙哑,一紧张就咳嗽不已。最后,她母亲把她弄到报社。刚成立的、广求人才的《日子报》非常高兴。天生丽质的罗加加,不藏不掖地把她的所有优缺点都带过来了:形象动人、习性坑人。她就像一个美丽的惰性气体,谁逼稿子逼急了,她就对谁谎话连篇。实习的时候,庞贝带她做过几次采访,觉得她对新闻毫无感觉,简直就是新闻绝缘体,写出的稿子,抓不住事情要害,也抓不住读者的心。庞贝不得不全部推倒自己重写,几次之后,就再也懒得带她出门了,由她自生自灭。后来庞贝忽悠侯翔、江利夫他们,把她送给经济部。一开始侯翔、江利夫都舍不得,一致认为,赏心悦目也是生产力;但是,最终要闻部的节奏太快,加加妹妹实在跟不上,两位好色哥哥疲于相助,又被坑得狗急跳墙,只好联手哄骗花蟑螂,把加加热情相赠经济部,还陪嫁了三条稿子。经济部主任早就惊艳加加美色,平时总抱怨花蟑螂偏心,说好人儿总是先给要闻部,这下子喜出望外。没想到,大半年不到,食品报道组一组阁,经济部就慷慨解囊,贡献了加加。以专业对口为名,加加一路顺风,又回到了庞贝手下。
庞贝郁闷。一说到加加,她就牙疼式地抽嘴角。但是,谁也没有想到,食品报道组最震撼出场的第一大稿,就是加加提供的线索。准确说,是她爸爸老罗提供了这条令食品报道组出手不凡的线索。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老罗这辈子似乎生来就是和不良食品作战来的。他简直就是食品报道组的战斗机,他几近疯狂的热情,和一颗毫不安分的心,和加加完全是两个星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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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4国道一直往西,道路的两边全部是像油桐树的常绿冠木,每片树叶上,都蒙着灰。酉州这地方,好像一年四季都是风尘不绝,真是红尘最深处。一路上,副驾座的老罗都紧紧抓着扶手。他看庞贝开车,就是紧张。他注意到庞贝不仅速度快,而且老是腾出一只手到自己后脖颈处按摩。庞贝是名声在外的大记者,可是见到真身,也不是一只螃蟹。说起话来白云悠悠的,还莫名其妙地带着笑,一副让男人操碎心的模样。但开车这么狂野随意,让老罗心生恐惧。汽车又不是赛车,赛车也不能单手驾驶呀对不对。所以,老罗假装关切地说,庞组长,你的脖子后面怎么了?
增生了几个舍利子。庞贝说。
老罗听不懂。罗加加笑,屁舍利子,是那个“瞎帅”使蛊呢。
老罗更听不懂,但看她们互打嘴仗,说话又尖又快的女儿倒占了不少声势。罗加加知道,两年前,庞贝把一个非常帅的、视力模糊的按摩师,采访到了自己的床上,她的肩周炎、颈椎增生都大大改善。两人都试婚同居了,那个自己不知道自己有多帅的视力模糊的按摩师,居然又被别的富婆弄上了床。分手后,庞贝执拗地不再去任何地方看她脆弱可折的颈椎,但这些毛病都变本加厉地发作着。据说,后来,开了全市最大的按摩中心“东宫”的那个瞎帅按摩师,赎罪般天天央求着要帮前女友护理颈肩,但是,庞贝已经不再回头。
往莲塘的那个岔口的路,已经变成窄窄的水泥薄道。庞贝依然开得飞快,左手戴薄皮手套,右手为了按摩颈椎,脱了手套。飞驰间,突然被一辆灰色的小车,散步似的挡在前面。庞贝嘀了它一下,但它没有让道,庞贝想从左边超,它就靠左,庞贝想从右边超,它就有意无意靠右。一路飞驰的庞贝,突然给憋在三四十迈以下,半天突围不出,她开始长按喇叭。小灰车一听到催促的喇叭声,更慢了。老罗也恼了,煽风点火地说,看那架势,简直就是赖地不走了!
小灰车慢悠悠地蚁行在路中间。庞贝左冲右突,脸都憋红了,行至一个转弯地,在普通司机以为不可能被超越的狭小地方,后车飘移般,刷地一掠而过,这车超得非常凶悍,老罗差点儿甩撞到车窗。不料紧接着,他们的车子又猛地一顿,骤然趴下。停了!这个疯狂举动,把后面的小灰车吓得够呛,紧急刹车的声音刮骨头地嘎嘎长响。庞贝降下窗玻璃,朝外直伸左臂。罗加加笑着帮她倒计时,从十数到一,庞贝这才轰地一踩油门而去,但左手还竖在车外。老罗在副驾座,不明白庞贝手臂一直伸在车外干吗。车窗外灌进来的寒风,吹得她长发飞扬。老罗感到冷。他对后排的女儿使眼色,罗加加哈哈大笑,说,好啦,亲,别操啦,冷死自己人啦!
老罗不明就里。罗加加也不好意思模仿庞贝车外的粗鲁手势给老爸看。小灰车司机也恼火地做出粗鲁手势,但庞贝他们的车已经绝尘而去。过了薄水泥道尽头,就驶进了乡镇土路了。
老罗在副驾座上,前探着不安的身子,像一只伏击中的狼。显然,这样的随行暗访令他感到极度刺激。靠近村落,他的脑袋四处扭转,雷达似的一双铜铃大眼,夸张地抖机警。庞贝突然想到了獾,动物世界里,那獾后腿直立地站着,并提着两前蹄,东张西望的小样真是令人发笑。庞贝不由得大笑。老罗说,你不紧张啊?
死不了啦,庞贝说,有一次,我和一个同事——他是少数民族——都被人打到臭水沟里去了。当时访到一个专门诈骗老人的窝点里了,没想到,他们男的、女的都会武功,要不是警察来得快,我的脸上就会被画叉——今天这个嘛,郊游啦!哎,你会不会记错地址了?
怎么可能!我都来踩过点啦。等着瞧吧!
庞贝说,老罗你上班闲啊?
他就是无聊啦!罗加加说,我妈说他是酉州最无聊的男人。
我哪是无聊,这可是天大的事!你们这些外地人不懂吧,酉州这地方的人呢,最喜欢吃鸭血、猪血,有几道历史名菜都是我们酉州人发明后传播出去的,比如鸭血粉丝、猪血丸子、米血年糕、猪血大肠。血制品菜肴经久不衰,还有一个现实原因。你注意到吗,我们这里灰尘特别大,历史以来就是发达城市嘛、交通枢纽,空气脏嘛,所以,老百姓都喜欢吃点血除尘。所以你说,要是猪血、鸭血有人搞毒,那不是要了我们酉州人的命?我上天入地也要把它挖出来!
我老爸就是一个无聊鬼。不是我妈盯着,他早就去满街打假去当王海那样的人了!
去去去!我这是替天行道!你算什么记者啊——真是!老罗骂女儿,骂得满面笑容,看得出他非常宠爱加加。接下去他说的,庞贝就不高兴了,妞,到地方,我和庞组长先下去,你在车上等候。
嘿,庞贝说,我是组长还是你是组长啊?我们来暗访的,她一个正规军,躲在车上?!你一个打酱油的冲锋在前?
这么多人一下子都下去,不像买鸭血的吧?老罗理直气壮。
庞贝的眼珠子转了一下,表示认可。她对加加说,你把录音笔电池检查一下给我。我和老罗先进去,五分钟后,你打通我手机,然后你把响铃的手机,给我“急忙”送进来。庞贝把手机丢给加加。
为什么啊?加加说。
也许是需要人家相信我是个急着发黑财的黑店主啊。
老罗一指前方,看!就是那个鱼塘!右拐,马上就到了!
暖冬的田野静悄悄,天空蓝得空虚。一座废弃的窑上,矗立着有点儿歪的黄砖烟囱。半上午的,放眼四周都看不到一个人影。一方鱼塘波澜不兴,鱼塘再过去是一大片芥菜地,也不见一个人影。右边有个院落,似有炊烟蒸汽在屋子上方腾冒。再经一个半荒芜的甘蔗地,一个独户水泥墙院子就在眼前了。庞贝的车停在围墙前的一棵树下,她和老罗下来。院子水泥墙不高,能看到里面一排小平房的顶,但旧洋铁皮包的院门却推不开。老罗用手拍洋铁皮的大门。门忽然开了一半,一个戴眼镜、穿着高筒雨鞋的中年汉子没有表情地站在里面。看得出,他并不准备打开大门。即使隔着镜片,也能看到中年男人的眼珠子浮在白眼边上面,那种眼睛看人,很让人压抑不安。庞贝在猜他可能是那类读过些书,但读不起大学的背运农村人。
呃,老罗说,听说你们这有好的鸭血……
男人上下扫了他一眼,说,没有!
他转身关门。
庞贝一下就发火了,她骂老罗,我说无所谓!你非说这里的便宜!要真是便宜,我看也不一定有好货!
门再次打开了。那个眼镜中年男人几乎是傲慢地看着庞贝,你想要多少?
老罗说,是这样,我们要开个火锅城……呃,听陆老鳖说牛角山这边……
先看货!说那么多干吗!庞贝嗓门儿依然大不起来,但听起来因为不耐烦而让人不敢招惹。中年眼镜男闪开身子,让她走了进去。老罗马上跟了进去。一股说不出的腥味阵阵扑鼻而来,满地都是一方一方的报纸见方的鲜红血盒子,上面像一板豆腐那样,都划好了横竖大格子;院子北部一口单人床大小的水池里,热气腾腾,靠围墙的一角,一口盛满水的硕大铁锅下,柴火正旺。两名穿拖鞋的人,正从地上搬起一塑料盒鲜红的已凝成块状的“鸭血”往锅里放。他们移动之处,停留在血浆上的苍蝇立即飞舞。庞贝抽了抽鼻子,身子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他和人合抬一桶暗红色的液体,看庞贝受惊,他冲着她顽皮地笑。
这什么?庞贝感觉那桶暗红色的东西很吓人。
小伙子说,血浆啊。
这么难看啊,坏了吧?
嘿嘿,等一会儿你就看到它有多新鲜好看了。
眼镜中年男没有表情地盯着庞贝。那个年轻的小伙子看到他的表情,偏头小幅度地做了个鬼脸,又去搬装着暗红色的液体大桶了。这时,庞贝的电话声由远而近,加加大步进来,把电话递给庞贝。庞贝拿起电话,嗯了一声,渐渐皱起眉头,突然她大声地吼,你告诉他,我做的是连锁大店,不是私房菜!告诉他,要想长期合作,就跟老子实实在在地来!
庞贝按掉电话。中年男眨了眨眼睛说,你们一天要多少?如果量大,我不一定能供得上。现在我们一天是一千斤的量,人手不够。
庞贝指着刚才小伙子搬运过去的暗红色液体,看上去都不新鲜啊!
你过来!中年男子转身往北角大锅台那里走,那外边有个简易棚子,工人正在把煮好的血块,往一个深蓝色的高腿广口塑料桶里放。庞贝吃了一惊,说,怎么变得这么鲜红新鲜?眼镜中年男说,生产鸭血和生产豆腐是一样的。城南美食城很多店是指定要我们的货,为什么?品相好!口感好!
咦,加加说,这里有种怪味,也不像热水打湿鸭毛的臭味道。什么味道啊?
加工血都是这样的味道嘛。眼镜男说,就是加工的自然味道啊。
这么多鸭血啊,看上去很新鲜哪。加加由衷叹息。
我们这算小作坊了,随便弄弄。眼镜中年男很谦逊,也很有耐心。
趁着加加对中年眼镜男发嗲求知,庞贝和老罗趁机走到了那年轻小伙子身边。他正把那种暗红色的液体倒在一个半米见方的大水泥池里,打开池边的水龙头。然后又倒了点儿墙壁涂料一样的白色液体到池中,随后又投入了一大勺白色的粉状物。庞贝和老罗看得眼睛发直:鸭血是这样变出来的?小伙子得意地开始用电动搅拌棍搅拌着。一池血色液体表面开始堆积越来越多的脏泡沫,小伙子用薄木条把它刮掉,然后,又加了点儿白色的涂料状物。
这是什么?你一直在加什么啊?
添加剂!小伙子看起来很喜欢庞贝开口。他说,做豆腐也要用这个,不然凝结不起来。这是技术!
有两人搬来一摞摞塑料大方盘,依次在淌水的水泥地上一一铺开,小伙子开始把搅拌好的液体往每个盘子里倒。老罗说,哇唔,这么红!已经变得跟刚杀的鸭血一样啦!厉害!小伙子再次把每个盘子鸭血表面的泡沫渣子刮净,很快鸭血就凝固了。一个工人开始给鸭血划格子,再下去就是将一盒盒凝成块的血块搬到北角下到大锅里煮开,最后,就装桶出厂了。庞贝捞了一块煮好的碎鸭血块捏开,内在质地像绸缎一样细腻光滑,没有小时候家里鸭血的气孔,而血块的颜色,鲜艳得就像五秒钟前还流淌在血管里。
庞贝示意老罗去强化加加对农村眼镜男的缠绕,她自己跟着那个快乐的小伙子忙碌。录音笔一直在庞贝口袋里。小伙子卖弄学问似的告诉她,血浆是老板从外面弄来的,说是鸭血,其实是猪血牛血鸡血,乱七八糟的,反正没有鸭血。血浆四斤,加七加八再煮出来,就能煮出二十斤的鸭血块。因为没有鸭血,老板自己是从来不吃的,他家都是从村头王瘸子家买真鸭血吃的,王瘸子家的鸭血才是真鸭血。不过,王瘸子家的鸭血量少价高,所以,开店的谁也不会定他的货,除非自己吃。小伙子对庞贝咬耳朵说,我已经叫我在广东打工的哥哥快点儿回来,他一回来,我们就自己开个鸭血加工厂,我什么都学会了。你看着吧,到时候,你找我要货,我便宜你!真的!
庞贝点头。小伙子趁老板不备,把一个名片塞在庞贝口袋里,并示意庞贝先别看。庞贝说,你干吗不做真鸭血呢?小伙子说,那怎么能赚钱!我们村头的王瘸子做真血,不就穷了一辈子!再说,我要做真的鸭血,两块五一斤,你会要吗?小伙子狡黠而凛然地审视庞贝。
庞贝说,你挣那么多钱干吗呢?
嘿,你以为我傻呀,有钱才有面子啊!你看我哥,他原来那个女朋友嫌他穷,快结婚了还是跟别人跑了。我哥后来去了广东打工。打工还不是一样穷,没用的!我呢,也缺钱,我想要搞个摩托车,如果钱来得快,那就直接买小货车吧。嘿嘿!以后我直接给你们火锅城送货,保证第一新鲜!别忘记我的电话哈。小伙子快乐油滑地了下眼睛,看得出他很想和庞贝打好合作基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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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鸭血的报道,在酉州城,不啻投放了一颗核弹。应该说,“食品报道组”成立的预告片,本身就让公众充满了期待,果然,它不负众望,甚至超出众望。他们挑选了这个“直捅酉州人要害”的鸭血话题。这个饮食上素有“嗜血成性”传统的城邦从来没有想到,有人竟敢在他们祖祖辈辈的美食“鸭血”上动歪脑筋。酉州人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和挑衅,公众震惊、恐慌、怒不可遏,他们不知道还有多少这样的“不是人”开的黑心肝加工厂,酉州人无法设想自己和家人正在食用和已经食用过不少人造毒鸭血的事实,一想到自己昨天、前天甚至刚刚吃过“鸭血”,他们就愤怒得无以复加。有个读者打进热线电话说,一看完报纸,我就吐了,浑身发抖停不下来。有对老夫妇轮流在电话里歇斯底里尖叫,说,枪毙!统统枪毙!!统统枪毙!!!
面对社会大众这么强烈的反响,《日子报》领导层得意得摩拳擦掌,就像一个孩子在享受他理所当然受到的表扬。领导们预料到“毒鸭血”是个猛料,但没有想到冲击波这么强烈。《日子报》热线电话响个不停,网络评论大半天就四千多条,“食品报道组”一炮而红。庞贝外公外婆是基督徒,从小家里食材里就没有血液制品,酉州人对鸭血的痴迷与狂热,她始终有点隔膜感。报道一面世,她不由得暗暗佩服老罗这个吃货,他对这个城市的穴位,搭得还真准。稿子是两千七的长稿,庞贝主笔,但是编辑把它切成小块,每小块都做了吸引人的小标,什么“一板鸭血一杯毒药”“没有一滴鸭血的鸭血浆”“苍蝇乱飞、现场肮脏”“四斤原料,造出二十斤‘鸭血’”“日产千斤、市场畅销”,加上照片,整个版面非常震撼眼球,阅读又很轻松,只要你的目光在一个小标题上停留,它就能把你的目光扩展阅读到整个版。
有人通过热线,找到了庞贝。庞贝接起电话,一时想不起他是谁,电话里的人要她猜。庞贝最讨厌这种调调,快说,我马上要开会了!你谁?对方似乎被庞贝冷漠简单的语气吓愣了,停了好一会儿,没声音了。庞贝怕万一真是哪个不经事的二货熟人,只好又婉转说,快点儿啦。
来人马上笑出声了,我是小祥!孟金祥呀,你不记得啦?
庞贝真不记得了。对方显然很失望,说,才昨天呢,你就忘掉我了。我是做鸭血的小祥啊!庞贝已经想起了那个十六七岁的小伙子,那个唇上刚有一层胡子绒毛的年轻小伙子。庞贝立刻想到报道后续,忙说,哎,你怎么找到我的?谢谢你帮助了我们。你们那儿现在什么情况?
不是这样的!小伙子说,我什么都没有跟你说,是你自己写出来的。我没有帮助你,我又不知道你是记者,我什么都没有说!庞贝知道这个小工是害怕了。她说,你不用担心,没事的。我有录音,很多人说话都在里面。但我不会出卖你的,你放心好了。
你好奇怪嘛,我才把整个手艺学好,把采购关系弄好,你就这样突然砸了我的饭碗。本来我和我哥哥要开厂致富的,我哥哥刚刚辞了职……
哦,小祥,要致富你别干这样昧良心的事。你看,大家知道了都很生气。
是呀,那你为什么要报道呢?你不说,大家不就不生气了?吃了又不会死人,这和做豆腐一样的呀,那你为什么不写豆腐啊?再说,虽然不是鸭血,可是牛血、鸡血也可以吃啊。唉,你本来就知道,我想帮我哥哥结婚,我想要一辆摩托车的……
庞贝粗粗地吁了一口气,说,还好你还没有开始做毒鸭血,不然这次被抓起来的就是你了,而不是你的老板,是不是?甲醛,你加的那个东西,人是不能吃的,有毒。小祥,我要进去开会了,有空你上网去查查看。这是很坏的事情,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知道了,肯定不会让你做的。好吗?
只要不会马上死人,又能马上赚来钱,我家里的人都会来帮忙的,我们家都准备在院子搭大棚了!现在,我们全家最想要的是钱。你怎么不懂呢!
庞贝一时想不出说什么好。
开你的鬼会吧!小伙子气呼呼地挂断电话。
庞贝要开的会,真是他妈的鬼会。一跨进市食品、药品监督局会议室,她的头就大了。她正好听到江利夫正在和一个部门官员在会前辩论,那个官员认为,报社不应该这样制造舆论恐怖,这是破坏社会和谐。另一名官员在大声附和,这是社会转型期的阶段性问题,全国都在放毒,我们酉州算好的,你报纸这样不负责地报道,外地人上网一看,还以为我们酉州是全国最黑暗的。而事实不是这样的嘛!报纸这种缺德做法,是只追求眼球,不讲究社会效果的。
庞贝走进去,在椭圆形会议桌圈外第二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江利夫扭头要她坐到他身边去,庞贝假装没有看到。宣传部分管新闻的副部长老靳一看到庞贝,说,哎——哎,大记者来啦!小庞,来,你到前排来。他执拗热情地指着自己身边的空位,江利夫看到庞贝不自在地站起来。会议室此时安静无声,江利夫从庞贝差点儿打翻水杯就知道她正感受众矢之的的感觉。
其实,前天在莲塘黑鸭血加工厂,庞贝就感觉到微妙的对立信号了。好在事发当时,水头区区长很支持,一接到报社情报,水头区的质量监督局、工商局莲塘工商所、莲塘派出所及当地村委等部门联合组成执法组,一同前往黑作坊执法。整个执法处置过程干脆利落。中年眼镜男拿不出营业执照又拿不出所谓外地订货单据,查处黑作坊本身,综合执法的各路人马都没有异议,大家各自分工、配合默契,但是,至于责任归属,大家都小心回避着。在查处现场,庞贝就听到有人在悄悄嘀咕交换意见了。稿子见报次日下午,报社接到通知,说食品药品监督局、市宣牵头,要开个碰头会。报社很高兴,以为自己的舆论监督迅速得到上面认可。报社派江利夫和庞贝出席,准备后续报道继续扩大自己的监督报道成果,庞贝也以为,人心思善。但没想到,他们都误解了,实际上,这会有点儿像批斗会,很多部门代表对于这篇报道不满。庞贝听来听去觉得困惑,自己在第一篇报道中并没有明确批评过哪一家,可是现在每一家都认为报社在暗示公众,他们的防区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区农业局分管食品安全的局长,是个娃娃脸老男人。他深咖啡色的领子外一圈,都是明显的头皮屑。他在庞贝斜对角,他说话的时候,庞贝感觉头皮屑还在飘落。她一时开小差,想到圣诞树、想到吸尘器什么的。局长列举了区农业局近年来食品安全监管方面的显示成就的一些数据,归纳说,农业部门只是负责农产品从种植阶段到农产品深加工之前,对毒鸭血的制作加工和农业局没有关系,所以,他们不承担监管责任。
区工商局分管食品安全的局长是个五旬女子,一身名牌,挺拔干瘦,习惯皱着眉头说话,她那样说话的时候,不熟悉她的人会以为她很不耐烦。其实也不是,只是习惯。她长得就像一枚坚硬的审批章,说话的时候,鹰鹫一样盯着庞贝,庞贝被她盯得只好看眼前的茶杯。女局长说,大家都知道,我们工商部门检测经费有限,检测难度大,执法人员不足,市场上食品品种多,执法人员不可能对每种食品都进行检测和市场巡查。所以,毒鸭血事件的监管肯定不是我们工商一家之责,社会问题是一个综合治理的过程……
呃,稍微打断一下,庞贝说,其实我一直也没弄明白,我们工商部门,应该承担什么责任呢?
我来告诉你!工商女局长说,这样一个加工厂,首先要经过环保部门、生产许可部门,也就是合法成立的,才能到我们工商部门职责范围内。
那……庞贝脸上有种尴尬的笑意,看上去毫无自信且不太好意思。她还没有说下去,江利夫在桌子那边也就偷笑了。这么多年来,他太熟悉这个伙伴了,现在,她的表情就像一个实习生——那种心虚自己是不是会提出白痴问题的新人。江利夫觉得,只要不喝酒,外人是很难看清庞贝爱憎分明的大色块,她的情感总是氤氲漫漶的。而在采访现场的问话,甚至有时连他也分不清她的剑头指向,再加上她天生语速缓慢,笑意婉约,反正那种浑然天成的示弱,能让防守意识差的人自动解盔弃甲,也能让强势对手的反弹,不知不觉减弱到最低。现在,庞贝的语气是不自信的,她说的是——那么,这样,是不是无证经营者,反而更自由无拘?
与会人员一起发出了轻细的笑声。
女局长狠狠地说,那是另一个问题了!
最后发言的是市质量监督部门。分管食品安全的是个脸色好得像刚从桑拿房出来的中年人,如果不是面部松弛,一定是五官俊朗。庞贝凭感觉判断,这张脸已经习惯酒桌生活。运动健康的好气色是实的,酒精浸泡出的白里透红脸色是虚的,这种人,走近或者顺风,一般能闻到他毛孔里散发出来的、隔夜酒精的气息。他说,我们质监部门,只能对有证的企业及自己了解的企业进行监管,对那些无证的黑窝点、黑工厂,鞭长莫及。所以,这个问题,还是只有靠地方政府发现,靠群众举报,我们才能进行查处。毒鸭血事件,不能说我们没有一点责任,但我们肯定不承担主要责任。
一个来自食品安全委员会的官员说,报纸上说监控缺失,我觉得表述不准。应该称之为有缝隙,比较确切。食品安全地方政府负总责,监管部门各负其责,食品生产经营者是第一责任人。行政监管是保障食品安全的手段之一,由于法制和机制的因素,分段监管的体制还很难做到无缝对接。
这会基本开成了各部门诉苦叫屈会。面对各部门对责任问题的互相推诿,江利夫一直微笑着,时不时看着庞贝。她托着脸,食指和中指搭在鼻翼两侧,状若剪刀手,回看江利夫她没有表情,却收折了食指。江利夫忍住笑微微摇头。宣传副部长老靳最后总结时和了稀泥,大意是,民以食为天,餐桌无小事,感谢《日子报》的报道,毒鸭血事件给我们大家敲了警钟。打击黑作坊,任重道远,还需要各相关部门齐抓共管,也希望新闻媒体在监督批评时,要有大局整体意识,注重社会效果,云云。
散会后,庞贝在飞快收拾桌面,食品药品安监局副局长路过庞贝时说,庞大记,还记得我吗?我们以前一起喝过酒。庞贝回看他,却一时想不起。那人乐呵呵地说,我还在审计局的时候,就是你的忠实粉丝。庞贝笑着,哈,我还以为你高就了,就不认识我了。
什么话呀!——喂,什么时候,到我们那指导一下?真的!和老江一起来。庞贝一时反应不过来,扭头看江利夫已经在身边。原来,说的是江利夫。江利夫拍了局长的肩说,骆驼最近胖了啊。庞贝猛然醒悟,他是审计局办公室的骆主任。区工商局女局长因为在窗边接电话,慢走了一步。此时,她收拾完自己的水杯、本子,特意绕过来说了一句,那话说得看似无心,但令庞贝恼羞成怒又无从发作。女局长说的是,前段报纸上说的醉打警察的女记者,不会真是你吧?报纸上有照片。女局长笑眯眯的,上下看着庞贝,像是在目测身材。她一改眉头紧锁的深思模样,春风荡漾,但这样反而让人觉得她特不怀好意。江利夫笑呵呵地说,她有那么性感漂亮就好啦,那我们报纸发行量就更要大涨了。哎,各位!我们明年的发行量涨势非常棒,各位当家的,都订了我们《日子报》没有?整订量大有优惠的……
那事情很轰动啊,我看全国也稀罕!女局长并不被江利夫拐走,她依旧笑吟吟的,听说就是你们报的一个记者,不过,你倒是比照片上的人胖一点儿。骆副局长说,庞大记比照片上的人漂亮多啦,以前她太瘦啦。哈哈,醉打警察,真是快意人生啊!
呵呵,庞贝干笑两声,说,让我们江主任成全我。
来吧!我搭台你唱戏,骆驼说,怎么样,老江,明天晚上?那就说定了!骆驼盯着庞贝。庞贝不接他的茬儿,兀自嬉皮笑脸地走出了会议室。两人一上车,庞贝的脸就阴沉下来,说,这刻薄的老女人,她是成心寒碜我啊!江利夫说,还可以了,人家没直接问你酒后闹事的感言就不错啦。
真有那么多人知道是我干的?
你说呢?
哼,她以为捏着我七寸,我就不敢写她工商不作为了。等着瞧!老子再醉,也从不尸位素餐!
又老子老子了!不是说了,女人最好别用这个性倒错的口头禅。
庞贝盯着车窗外,半天不吭气。江利夫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庞贝也老了,已经不是十年前初入行的小鸽子了。以前只是喝醉了,她才偶尔“老子”“老子”,现在,她不高兴就敢粗鲁给你看。也是,十多年过去了,大家都在变,即使天使下凡,从业十年的翅膀,也可能退化如鸡,谁也没有权利要求自己和别人天天崭新如初。江利夫叹了一口气,说,最近老看你在揪脖子、按颈椎,实在不行,还是去找瞎帅理疗一下吧。
庞贝不吭气。江利夫说,前几天我和东方又去了东宫,瞎帅一直在问你,他说你从不接他电话,问你他托我们转你的理疗能量原石袋,你有没有用,说,那个微波炉转一下,热敷颈椎很好的。用了你跟人家回一下。
我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那我向他再要一条?
不要。
你别太小气了。一个残障人,要做事业,比我们更难。
江利夫在后视镜里看庞贝在点烟。她不接这个话茬儿。
骆驼次日并没有邀请到庞贝,只有江利夫和东方行过去了,还有《都市晨报》的一个中层、一个记者。庞贝找了理由临时赖掉了。那个晚上,她写完稿,和小二独自在家看片子。但是,两周后,庞贝还是大醉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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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场醉,是多喜临门的结果。
首先,食品报道组连续成功“爆破”,民心亢奋,报纸发行量大幅攀升。紧随毒鸭血开篇之后,段恺心和老罗的“头发酱油”村,也震撼面世。那整个小村庄,遍布用头发制作酱油的黑作坊,也是老罗提供的线索。这个报道的精彩之处是照片,段恺心用手机拍下了许多照片,手机不如相机清晰,但段恺心角度刁、手稳,再配上准确的文字,版面效果震撼眼球。报纸一出,洛阳纸贵、民意沸腾,这条稿子的巨大反响,迅速恢复了段恺心的新闻实战自信。而《日子报》接连的“食品报道”重磅稿,气势如虹地不断冲击酉州市民的餐桌。不知不觉,酉州人见面的寒暄已经悄然改变为——“哎,看了今天的‘食品报道组’吗?我的天哪……”“喂——小心啊!昨天‘食品报道组’说……”“哎,今天‘食品报道组’说了什么?”
转瞬之间,《日子报》发行量直线飙升。竞争老对手《都市晨报》眼红得不行,立刻推出了“食品热线”版,厚着脸皮分走了一瓢热汤。花蟑螂既蔑视又得意,小里小气地给《都市晨报》老姬打电话,说:我告诉你,《日子报》总是被模仿,但永远不会被超越!抄吧,老姬,你慢慢抄。
好事还有。庞贝、张伦分获中国新闻奖一等奖、三等奖;其三,侯翔提拔为《日子报》副总的传言已经被确认;最后,花蟑螂喜添双胞胎孙子,一下子俩孙子到位,花蟑螂逢人就飘香报喜。当时签大样的时候,江利夫随口说多喜临门啊,我们应该庆祝一下吧。花蟑螂立刻跟高老师打电话请假,嬉皮笑脸地问老婆你要不也过来庆祝一下?高老师骂道,你神经病呢!俩孙子谁照看?!
花蟑螂被老婆骂得哈哈大笑,他越想越觉得不庆祝真的说不过去。看着喜事一二三四,哪一件不能追溯到他个人的成就?要庆祝!部署完饭局,点好人头,花总严肃地说,不许阿宝喝酒!她最多只能喝一杯!大家说好,统一纪律:不给庞贝多喝!
花总贪玩好酒,一喝就糊涂,但这一回在酒桌上,他自始至终绷着一根弦,那就是——反反复复警告庞贝,只许喝一杯!谁给阿宝添酒,扣谁的奖金!遗憾的是,他自己先醉,后来整杯葡萄酒都倒在自己鼠灰色的新羊绒毛衣上,被侯翔与司机一起架回去了。侯翔也有私心要早撤,他要赶回小区去抢不要钱的停车位,现在,私车越来越多,如果回晚了,就只能停在工人文化宫的收费停车场了。侯翔现在忙于回家抢免费车位,已经多次受到庞贝嘲讽,搞得他只好编理由早退。但江利夫从不挖苦挤对他,光是笑。
没有了侯翔,大家更自在地又转移去K歌,喝了第二场。最后的结果是,只有江利夫和庞贝,还基本清醒能走路,东方、段恺心、张伦、加加、老罗全都步履蹒跚。不知庞贝酒量的老罗,屡屡找庞组长干杯,加加怎么也拦不住。结果,唱了一半《咱当兵的人》,就一出溜滑倒在地板上直接鼾声大起,然后进入醒醒唱唱,胡乱鼓掌的阶段,只要他醒来,无论谁点唱的歌,只要他会唱一句,他就高声加入合唱。同样喝多了的罗加加,后来绝望尖叫,闭嘴啊!你再跟我合唱一句,我跟你脱离父女关系!没想到,罗加加的歌唱得真好,所以,大家都使劲儿怂恿她脱离父女关系。
那个晚上,无人管束的庞贝彻彻底底地喝多了。至于她到底喝了多少,之前之后都无人知晓,因为大家都喝糊涂了。深夜的大街,江利夫的车已经开得如冲浪,但庞贝到绿晶湖景小区大门口的时候,两人的对话还是非常正常的。江利夫说,呃,你没问题吧?钥匙摸摸在不在包里?
庞贝爬下车,挥手说,没问题,嗯,你开慢点哦。
江利夫的车子在颠簸中驶远。庞贝站在原地,掏了一下自己的包。她记得江利夫叫她摸摸钥匙,她又觉得应该摸摸手机。摸手机的时候,她觉得自己会先摸到钥匙,钥匙像鱼一样,在包里溜来溜去,和她捉迷藏。她说,你出来!手机都出来了,你有什么好躲的?深夜的小区中庭,静悄悄地走过来两只野猫,它们并肩走来,分头绕过摸包不止的庞贝,又线路合并而去。庞贝笑了笑,招手说,哈罗。一对野猫没有回头。庞贝抬眼看到假山水池,她觉得自己有点想吐,直起脖子,嗳了一口气。尽管是南方,但十一月底的子夜,空气也透着寒意,因为浑身酒精在燃烧,庞贝倒没有觉得冷,就是胃部有点滞胀欲呕。拖着采访大挎包,她趔趔趄趄地靠近大水池,在水池边发了一会儿呆,好像又吐不出了。她决定坐下来,等一轮新的吐意。一辆酒红色的迷你宝马从大门进来,从她身边开过去。庞贝没有收回伸长的双腿,宝马也没有一丝畏缩的意思,两条长腿和两个侧轮胎,就那样擦边而过。在庞贝的醉眼里,她感觉那辆车开得像冲浪,这种神仙的感觉让她嘿嘿直乐,晚安,亲爱的。她心里波谲云诡着亲切愉快的美好感觉。她决定不吐了,向着楼道美好地趔趄而去。
电梯门自己开了。十一楼。没错。她数了又数,确认十一没错,这才放心按了关门键。她对自己的谨慎竖了大拇指。一出电梯,她就掏好了钥匙。开门的时候,几乎是一插进锁孔,还没怎么比画,那门就迎着她开了。第二层门,干脆自己开了。庞贝笑呵呵地说,亲爱的,晚安呵。
太累了,她没有注意客厅夜灯亮着,困了,径直往卧室的大床而去。一路扔外套、丢大包、拔踢着过膝皮靴,不过,只拔脱了一只,然后,她咚地倒在床上。从卫生间出来的马佛送直接去看大门,他以为綦连莲进来了,刚才他为了安心使用卫生间,特意预留了门。所以,他先到大门口检查她有没有关好门。一屋子的酒气弥漫,他也丝毫没有怀疑,因为赴宴前,綦连莲就告诉他,今晚请卫生局里的贵人,含糊不得,肯定是豁出命不醉不归了。一刻钟前,他拿着报纸正要睡前如厕,接到她的电话,电话里就能听出她喝醉的语气。马佛送问是不是代驾送你回来?她答非所问地喊,我想喝麦汁,帮人家榨杯麦叶汁!加香港蜂蜜啊。
马佛送反锁好虚掩的大门二门,回到厨房把榨好的麦汁加好蜂蜜端了出来。等他把床头灯打开的时候,他惊得差点儿打翻了手上的杯子:綦连莲完全变了一个人,这是一个陌生女人。马佛送转身去开大灯,雪亮的吸顶大灯照耀着大床中央那个酣醉的陌生人。她小腿上的过膝黑靴子只脱掉了一只,一头浓密柔软的长发,满满地铺在雪白的大枕头上。女人露出被子的脸、肩和颈,包括那只一半在被子里的靴子,都很震撼人,像是一幅时空错位的西洋画,也像是某种熟透的水果,一屋子芬芳迷人的气息。马佛送傻眼了,头也大了。与此同时,他听到了门外的动静,有人在打门。毫无疑问,真正的綦连莲在外面!这个女人怎么办?到底哪儿来的?又该藏哪儿去?马佛送汗出如浆。他特意为綦连莲留的门,已经被他自己小心反锁上了。綦连莲在外面用力打门,佛送佛送的喊声,也越来越大。马佛送简直要抓狂,柜子太满、床底封死,情急之下,他掀开被子,把庞贝拖抱起来,直接扔进客厅沙发。然后飞快地把陌生女人扔的一地的外套、靴子和包统统藏在沙发后面。转身他把客厅的电源总开关扳掉了。
一开门,綦连莲几乎是倒进门来,酒气熏人。马佛送一把将她横抱住,然后赶紧往卧室送。綦连莲一倒床上,就说,渴……马佛送说,麦汁在这!綦连莲接过就喝,她一直紧闭着眼睛。就在这时,客厅外面传来一个声音,渴——
綦连莲马上把杯子拿下,她的眼睛睁开了。马佛送一惊,忙大声说,还渴不渴?綦连莲推开杯子,又倒了下去。客厅里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随即是呕吐的长音。马佛送想奔出去,不料綦连莲也干呕了一声,说,想吐。
要不要去洗手间吐?綦连莲不吭声了,像是又睡过去了。马佛送说,坚持住!我去拿盆子!他冲到卫生间,拿过洗衣盆就直奔客厅,他也担心那个陌生女子吐到家里的羊毛地毯上,那女子蜷缩在沙发上,可能开始发冷。马佛送也不能断定她吐出来没有,闻气味好像还没有吐。现在,他最着急的是要把这个女人赶出去,可是,他没有把握,女人突然清醒一看到他,会不会尖叫?卧室又传来干呕的声音,马佛送跳起来,把洗衣盆放在沙发前,又冲去拿了一个水桶,奔进卧室。綦连莲果然大吐,一股恶心的酸馊酒气直冲他脑门儿。这个气味仿佛有传染性,很快地,外面也传来比綦连莲更响亮的呕吐声。
綦连莲侧耳听,然后一指外面说,什么声音?
马佛送说,回音,你呕吐的回音。
綦连莲点头,说,舒服多了。帮我脱掉。马佛送帮她脱掉外衣,把她塞进被子。綦连莲伸出双臂,抱下,一下下……
赶紧睡吧,很迟了。
綦连莲一骨碌坐起,因为方向不对,差点儿栽到床下。马佛送一把揪住她后领。綦连莲看上去不是梦呓,我去洗洗,洗洗就来……
今天不洗了。明天起来洗。
不。要洗洗。要刷牙,手也臭。
明天起来洗一样的。
不,洗洗。扶我进去洗洗。
先扶你过去。我要赶紧收拾你吐的东西。太恶心了!
马佛送把綦连莲搀扶进卫生间时,惊见庞贝坐在沙发上,看上去呆头呆脑,感觉她会随时扑过来。马佛送慌忙把卫生间门一关,就蹿到庞贝跟前,要拉她出门。
庞贝困惑地说,你们在我家干什么?小夏也给你们钥匙了?!
马佛送压低嗓子,这是我的家!我的家!你喝多跑错房间了,赶紧出去!
卫生间门又开了,光线投射过来。綦连莲赤裸地站在门口,浴巾提在手上,佛送——她喊了一声,綦连莲是要马佛送帮她冲澡,马佛送以为她听到什么,不由得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綦连莲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她看见了庞贝的身影,十分疑惑,因为看不真切,便去摸客厅开关,但是,灯没亮。马佛送明白她一时适应不了昏暗的客厅,什么也看不真切,便赶忙过去一把抱起她,把她直接抱进卫生间。
庞贝疑窦丛生,这是你老婆?
他把綦连莲塞进淋浴房,又奔出卫生间。他到沙发后面找到庞贝的单只靴子、外套和大挎包,直接丢到大门外,然后指指大门,快!滚回你自己的家!!庞贝发愣,马佛送拉起庞贝就往大门外拖,庞贝挣扎,小夏让我看房子!——小二!小二!庞贝大叫,她突然想起那狗。马佛送吓得一把捂住她的嘴。庞贝一口咬了下去,马佛送的小鱼际生痛难忍,他使劲儿抽出手,猛地一推,女人趔趄而倒。马佛送连忙一把抱住,顺势往门口搡,但陌生女子死死抱住他,蓬乱头发的脑袋一直拱钻他颈窝,马佛送有点发胀酥麻。迷糊瞬间,女子突然转头又高喊,小二!小二!马佛送猛抽了她一巴掌。女人噤声摸脸,呆望着他。马佛送出手很重,表情也凶恶。庞贝突然身子松弛眼睛大睁,小二?她似乎酒醒了,平时下班,小二都是欢天喜地地冲出来跳扑欢迎,小二不在这里,那……庞贝困惑不解地瞪着马佛送。马佛送看出她正在回神儿,立刻手脚并用,狠狠把她推出门外,嘭地关上防盗门。转身,第二层木门也反锁了。
马佛送瘫软靠墙,手生痛着,出血了。马佛送骂了一句混蛋。他把冷气开关扳开,就发现陌生女人呕吐物一大半在盆子里,一小半在咖啡色底奶黄色水波纹的茶几地毯上。马佛送拧着眉头,又咒骂了一句。
被马佛送推出门外的庞贝,在地上坐了一会儿,走道上明亮的灯光让她看清这好像真的不是小夏家的楼道。她小心翼翼地爬起来,对比了一下自己的腿,试图把靴子穿上,穿的时候,又撞了一次墙,她决定放弃不穿。她光着一只脚,抱着靴子、挎包和外套,一瘸一瘸挨近电梯。然后,她安静地下去了。走出别人的楼道,她的酒醒了一半,但心里还是空荡荡地美妙,背上还像有翅膀,脚很轻,她笑眯眯地任由自己在懵懂宽广的美好感觉里滑翔,酒就是这样给世界带来妙趣,她迷上了自己无与伦比的优美轻快,亲爱的,哦,亲爱的,哦,亲爱的……你是对的,什么都没有错,只是我们多走了一个楼道哦亲爱的,没什么……哦……
庞贝笑嘻嘻地重上十一楼,重新打开一个十一楼的房门,这次,钥匙还没有开到底,门里面就传来热烈的狗吠声。庞贝咯咯笑得流水行云,哦,哦,小二,我对了嘛!小二,你就在这儿等我嘛!哦,小二,完全对了嘛……
次日,綦连莲起来后,一直觉得头疼。她喝着水,走到沙发那里,似乎想起什么。来服务的钟点工依照马佛送的意思,已经把客厅的地毯卷了起来,准备送去清洗。綦连莲问,这怎么回事?钟点工说,马先生说你昨晚喝多了,吐脏了。綦连莲若有所思。马佛送晨跑进门,綦连莲捂着脑袋说,我怎么觉得好像昨晚家里有个女人。
马佛送说,你见鬼了。
綦连莲说,我好像看到她了。长得很美,头发像裙子一样蓬……
喂,以后不要喝那么多了。马佛送把右手小鱼际给綦连莲看。綦连莲大吃一惊,啊,肿了!我咬的?我为什么咬你?
我也想问你呀。马佛送说。
我不是故意的!綦连莲心疼且不好意思,真的,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了,我只知道我想吐,我也不记得吐在这里。唉,昨晚实在是喝太多了。你的手要去包扎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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